︽河上的月光︾徐薏藍
︽二○一五年六月五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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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汽車平穩地沿著蜿蜒的公路向前行駛。

  車窗外景物變換,繁華的市區已遠離,熟悉的城市,親密的家人,都離我遠去了。

  展現眼前的這一片陌生鄉野,我有前途茫茫的感覺,不禁在心中發出疑問,還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到達目的地?我要去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是偏僻荒涼的山野嗎?又何必去多想?這些答案遲早都會知道的。其實,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從踏上這輛小型運貨車時,我就把自己交付給不可知的命運了。

  車窗外,滿目青葱的田野,使我視界一新,精神似乎也隨振作起來了。

  田中禾苗在三月微風中輕輕搖晃,泛起一陣陣綠色波浪,遠處是被夕陽餘暉塗抹了瑰麗雲天。我默默凝望,靜靜欣賞,心中不再有任何意念。

  收回拋向遠處的目光,我把視線投向身旁的駕駛座,那個沉默的開車人,雙手把持方向盤,正全神貫注的在駕駛。車開動以後他就不曾和我說過話,只偶爾轉過頭來瞥我一眼,也許是由於我過分安靜,可能懷疑我的存在吧?但他如此緘默,並不使我驚異,他一向就不喜歡說話,一雙深沉的眼睛,像能探索無窮的奧秘,經常緊抿的嘴唇,顯示他的嚴肅,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一位可敬的長者。多少年來,我一直稱他葛叔叔,卻從未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我的丈夫,但千真萬確的,就在數小時前,在那繁華都市的一座肅穆的教堂裏,在家人含淚的祝福中,我們完成了一項決定終身的嘉禮。

  ﹁丈夫﹂,這在我充滿幻想的腦子裏,許多稀奇古怪的念頭中,是一個從未出現過的名詞。可是現在,我必須接受他的來臨,承認他的存在,更因為他突然出現,我的生活即將有重大改變,包括重新安排一條人生道路。

  這個在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物,此刻正端坐在我的左方,熟練地操縱方向盤,兩眼向前平視,緊抿雙唇,似在深思。他在想什麼呢?慶幸自己在不惑之年娶了一個綺年玉貌的妻子?其實,說老實話,我並不十分漂亮,我的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挺,又不善打扮,我知道自己缺少動人的風韻,認為憑葛叔叔的財富,可以娶到比我更美的女孩,何況他並不是一個醜陋的男人,他有端正的五官和修長魁偉的身材,也許唯一的缺點是他的年齡,一個四十三歲的中年人,可能是一般少女不願下嫁的主要原因。

  事實上,我又何嘗甘願嫁給一個比我年長二十一歲的男人?但是,在婚禮完成後的現在,我卻毫無悔意,並不怨恨任何人,也不以為這樁婚姻對我來說是一種犧牲,雖然因而換取了所需的代價,我的父母對我感激,因我而驕傲。因此,即使是一種犧牲,也是值得的了。

  我不願去尋思未來,那也許是一段漫長而艱辛的日子,試想去和一個毫無感情的人生活在一起,要去適應從未適應的生活,更何況離群索居,寂寞會使得山居歲月更是悠長難挨。我希望,也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會討厭和葛叔叔生活在一起。哦,不,我不該再稱他葛叔叔了,因為從今天以後,他已是我的丈夫,我也變成葛維德太太了。

  想到這裏,我不禁露出一絲苦笑,我多麼希望自己此刻仍是個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女孩子啊!

  路,向前伸展,車,平穩地急馳,夕陽已變成一個大紅球高懸在西天。

  在出發之前,葛維德曾告訴我的家人,我們可以在天黑之前到達目的地,看來那個即將屬於我的新家,該不會太遠了。

  看看腕錶將近五點半鐘了,我不禁想,往日這個時候,我在做什麼呢?是坐在客廳裏看晚報,等著吃母親做出來的香噴噴的飯菜?還是剛從電影院出來,踏著自行車穿越熱鬧的大街邁向歸途?也許正站在書報攤前留連忘返吧?︙︙這些不都是昨天前天的情景麼?卻感到那麼遙遠,那麼模糊。

  昨天已離我遠去了。

  可是,有些許多年前的舊事,卻又清晰留在記憶裏。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葛維德的情景。

  總有十年了吧!記得那年我正讀小學畢業班,是個愛玩會鬧的女孩。那時父親的生意做的很成功,使我過著豐衣足食不知愁苦的生活。

  一天傍晚,我們||包括母親、姐姐和我,等候父親回家吃晚飯。他比每天回來的時間遲了點,卻帶回來一個陌生的人。

  父親高興地對母親說:﹁太難得了!在臺灣我還只遇到葛維德這麼一個小同鄉。﹂

  他吩咐媽去買瓶好酒,要好好慶祝一下。接著把姐姐和我介紹給客人,要我們稱呼客人﹁葛叔叔﹂。

  葛叔叔望著我們姐妹倆,笑著說:﹁鄧大哥真是好福氣,有這麼漂亮的一對千金。﹂

  ﹁維德,你呢?你有幾個孩子?﹂父親問。

  葛叔叔搖搖頭,﹁我還沒結婚。﹂

  ﹁噢?﹂父親不解地問:﹁像你這麼一表人才,不難找對象呀!﹂

  葛叔叔再度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有難言之隱,我不由得多望他幾眼,他看起來大約三十多歲,高高瘦瘦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緊抿著的嘴,似乎不善言笑,由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看來,他有一種讓人難以親近的嚴肅。因此,第一次見到葛維德,就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好的印象。

  那時他剛從軍隊退役下來,手裏有一筆退休金,想投資作一番事業,有意經營一座果園。父親向他竭力吹噓自己的茶葉生意,希望引進一個同行,而葛維德興致勃勃地描繪果園的遠景,我就是被那些葡萄、柑橘逗得饞涎欲滴,才注意到他們高談闊論的內容。

  後來,從父親和母親談話間,我知道葛維德並未接受父親的建議,去做一家茶莊的老闆,他堅持自己的理想,甘冒風險,不辭勞苦,去經營一座果園。父親對於這位小同鄉的選擇大為搖頭,但對他那份披荊斬棘、苦幹實幹的精神,卻表敬佩。

  葛維德忙於創業,並不曾常來我家,當然我也不會關心到他的事業,只知道他在一處偏僻的鄉下,購進了一塊土地,將所有的錢孤注一擲在這塊土地上。幾年之後,我們嘗到了他果園裏生長的水果,我才知道他的努力已漸漸有了收穫。以後每年春夏,我們品嚐顆粒肥大汁甜肉多的龍眼、葡萄、荔枝,秋冬,我們吃到可口的柚子和柑橘。因為這些味美的水果,使我無形中對那位高瘦沉默的葛叔叔,增加了幾分好感。

  時光載著歡笑飛逝,在幸福的日子裏,我逐漸長大。

  當我長成了一個少女時,葛維德的果園也已頗具規模了,辛勞的報償是他理想的實現,同時也給他帶來了財富。

  可是,年事已老大的葛維德,卻仍是單身,母親批評他眼界太高,父親總是袒護好友,認為他太專心事業,而將終身大事耽擱了。

  葛維德來我家時,我和他也偶爾面對面說幾句話,這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似乎有一股異於常人的氣質,在他那久經風霜的臉上,我常看到一份堅定的微笑,我想,就憑這無懼一切的堅忍,在他多彩的半生中,一定有許多可歌可頌的事蹟,無論是過去的戎馬生涯,和現在的果園經營,相信都有值得驕傲的地方。但是,我沒有聽他說過一句炫耀自己的話。

  無論如何,葛維德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平淡,一位讓人敬佩的父執而已,對他的事業和他的生活,我都不感興趣,原因是我有屬於我自己的繁華世界,因為我已是個成長的少女了。

  三年前,我從高中畢業,在激烈的升學競爭中一再敗北。我不承認自己智慧比人低,也無法否認確是不夠用功。兩次失敗已使我氣餒,決不再作第三次嘗試了,還是專心做個職業婦女吧!我在一家私立幼稚園做教師,工作只有半天,輕鬆愉快,和一群孩子們說說唱唱,頗適合我的個性。說良心話,我知道自己是個極平凡的女孩子,所以也不曾立下甚麼遠大志向,更從不曾為自己的前途畫下美麗的藍圖,如果一定要我說出我的愛好,那就是我對繪畫方面的興趣。一支畫筆排遣了許多無聊的時光,我不曾經過名師指點,也不奢望成為一個畫家。

  在我覺得進不進大學實在是無關緊要的,倒是媽媽很感遺憾,不祇一次滿含關切地對我說:﹁心怡,妳真的不想進大學了麼?妳可以再努力再嘗試呀!妳年紀還輕,多考幾次有甚麼關係?﹂

  我的回答是堅決地搖搖頭。

  也許媽看我這女兒實在也沒有多大出息了,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看樣子只有等媽給妳找個好婆家了!﹂

  我知道媽是逗我的,她不會真讓我這樣年輕就套上了婚姻的枷鎖,何況,比我年長兩歲的姐姐美蘭還不曾出嫁。

  提起姐姐美蘭,我真因她而驕傲,她是我們家的寵兒,不僅人長得漂亮,書也讀得好,大學畢業後,在一家貿易公司作英文秘書,我們姐妹倆感情很好,我從不嫉妒她的一切,她也對我非常友愛。

  回憶中曾有多少個清晨,我們一同起床,一同梳洗,然後併肩走出家門去上班。美蘭每天起床後,總要為裝扮自己花費許多時間。她很會打扮,明豔照人,蓬鬆的短髮,覆蓋著一張秀麗的面龐,有時我也忍不住要多看她幾眼。而我總是梳兩條辮子或一束馬尾,套上一件式樣最普通穿起來最舒適的衣裙,很快就梳理好了,常常坐在廊下的椅子上,讀著小報,等她一同出發,步行到公共汽車站,然後各自搭車去上班。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令人咀嚼,令人回味,卻再也攫取不到了。

  如果父親不曾遭遇破產的厄運,如果我不曾答應嫁給葛維德,那麼,今天的我,一定仍舊是一個穿著樸素的幼稚園教師,絕不會是一個濃妝豔抹的新嫁娘。唉!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人,總永遠擺脫不了命運的播弄。

  難道父親遭受破產的厄運,也是命中注定的麼?我真不明白,像父親這樣一個平實的商人,怎會去做起投機取巧的股票生意?據說在漲風中,他撈取了一些利益,便決心大量﹁投資﹂,想不到繼之而來的卻是一陣狂跌。虧損的結果,父親賠蝕了半生辛勤的積蓄,還欠了一筆為數不小的債務。

  這筆債使父親鎮日愁容滿面,迫不得已,只有暫時先把茶莊和房屋抵押,勉強還清了債務,但往後一家人的生活將何以維持?

  在這段家境困窘的日子裏,從父親深鎖的眉間,和母親不時的嘆息聲中,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錢﹂的重要性,我和姐姐的心情也變得異常沉重,恨不能替父母分擔一些,但畢竟我們的能力是太微薄了。

  後來,父親想到了向葛維德求援。

  葛維德很慷慨應允借錢給我們,那是一筆百萬元的借款,不要任何抵押,只需付一點象徵性的低微利息。

  父親贖回了房屋和茶莊,燃眉之急總算解決了,卻又為無力償還這筆新的債務而焦慮,和母親一再磋商的結果,決定把房子賣給葛維德,也就是我們所住的那一幢牢固樸實的小樓。但葛維德並不接受這項決定,他很懇摯地對父親表示,能給老朋友幫忙,在他是非常樂意的,不必急急設法歸還,何況他也並不急於要用這筆錢,當然更不願意為此迫使父親割捨己屋。

  父親坦然相告,茶葉生意的盈餘只夠維持生活,除了賣房子,將永遠無力償還這筆債務。葛維德在無法說服父親之後,答應回去考慮考慮,再給父親答覆。

  幾天以後,父親收到了葛維德寄來的一封信。

  那天晚上,晚餐後,父親要我們全家都聚集在客廳裏,然後取出了一封信,神色凝重地對美蘭和我說:﹁這是葛叔叔的信,妳們兩人仔細讀一讀吧!﹂

  我和美蘭互望一眼,不明白父親為甚麼那樣慎重地要我們讀葛叔叔的信,但我們誰也沒有說甚麼,展開信箋,一字一字的讀下去:

  亦華兄:關於日昨所談償還弟借款事,弟實不敢接納兄之建議,若因償弟欠款,而迫兄闔府遷出己屋,此將陷弟於不義,弟不敢為亦不能為也。為此,弟再三思考,茲提出了兩全其美辦法,若凡兄嫂不能同意,即作罷論。

  弟年逾不惑,中饋猶虛,生活頗感寂寞,今淑女雖多,卻乏良緣。弟對美蘭、心怡兩姐妹極為喜愛,有意高攀,如能獲與兩姐妹中任何一人締婚,均所祈盼也。百萬元借款即移作聘金,亦合情合理。

  弟年事已長,且才疏學淺,自知此項擬議實不知量力,如蒙俯允,尤盼能出於本人自願。即不能如願,弟亦不敢見怪。唐突之處,尚乞兄嫂原宥。專此盼覆。

  即祝
  安好

  葛維德敬上

  我們姐妹倆一同讀完這封突如其來的求婚信,不由得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來,這實在太突然了,我從未想到會被當作求婚的對象,我一直認為自己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而最意想不到的,求婚者竟是視為長輩的葛叔叔。當然我是不願意的,看姐姐那驚異和帶有幾分不屑的神情,相信她也和我的想法相同。那麼,誰會成為果園的女主人呢?我心中升起一個僥倖的念頭,認為姐姐比我年長,若要出嫁,該先輪到她。

  父親和母親的表情都很沉重,這種別開生面的求婚,對他們而言也確是一個難題,在婚姻自主的今天,他們絕不願強迫女兒去答應這樁婚事,何況這裏面還夾雜債務的因素。

  在一陣沉默之後,父親說話了,他的聲音像重鎚似的敲擊著我的心弦。

  ﹁美蘭、心怡,葛叔叔的信妳們都仔細看過了,說實話,在人品和才幹方面,他秉性忠厚老誠,又肯苦幹實幹,這個男人是可以託付終身的。﹂說到這裏,父親看了母親一眼,母親點點頭,父親面色凝重地望著我們姐妹倆,又接著說:﹁不過他也有缺點,就是年齡大了些。美蘭、心怡,爸爸需要妳們幫助,當然絕不強迫妳們,希望各人好好考慮一下,三天以後再給我答覆。﹂

  ﹁孩子們,﹂母親委婉地接著說:﹁葛叔叔是個好人,嫁給他是不會吃苦受罪的。﹂

  聽了雙親的一席話,姐姐看看我,我也望望她,面上都流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說老實話,誰願意嫁給一個和自己毫無感情的男人?但我們都那樣熱愛雙親,都希望能分擔他們的憂煩,幫助他們解決難題。可是,想到要以自己終身幸福作代價,就沒有勇氣說出一句承諾的話來了。

  在難堪的沉默中,姐姐示意我離開客廳。

  跨進了屬於兩人的臥室,我們對坐在各人的床沿上,美蘭一手支頤,沉思不語,我卻在想,像葛維德那樣嚴肅的男人,一個不苟言笑的長者,居然會突如其來向我們姐妹求婚,真是有點滑稽,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甚麼?虧妳還笑得出?﹂美蘭滿臉慍意地白了我一眼。

  ﹁姊,妳想他是愛上我們中間那一個?﹂我收斂了笑容正色問。

  ﹁我怎麼知道?﹂美蘭沒好氣地:﹁但願他是愛上了妳!﹂

  ﹁不見得吧,依我看來,他的目標是妳。﹂我提出充分理由:﹁人都有愛美的天性,他當然要選一個最漂亮的太太囉!﹂

  ﹁心怡!﹂美蘭顯然是生氣了,她厲聲說:﹁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妳還跟我嘻皮笑臉?﹂

  ﹁好了,姐姐,別生氣,不開玩笑就是了。讓我正正經經問妳,妳願不願意嫁給他?﹂

  ﹁心怡,這句話正是我要問妳的。﹂

  ﹁問我?﹂我仍舊追問:﹁妳先說。﹂

  ﹁我,我很抱歉,我不能答應。﹂

  ﹁為甚麼?妳很討厭葛叔叔?﹂

  ﹁不是的,葛叔叔倒不是一個讓人討厭的男人。﹂

  ﹁是因為跟他沒有感情而不願意?﹂

  ﹁這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那又是為甚麼呢?﹂

  ﹁因為我已經有了一個感情很好的男朋友了。﹂美蘭低聲向我透露了她的秘密。

  這秘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著實使我感到一驚。

  我有點不高興了,美蘭對我一直是無話不談的,這樣重大的事,她居然瞞得我好緊。我問:﹁他是誰?你們認識多久了?﹂

  ﹁他是我公司裏的同事,我們年齡相當,很談得來,慢慢就有了感情。我已經答應了他的求婚,最近正想找機會跟爸爸媽媽公開這件事。所以,心怡,我不能接受葛叔叔的求婚,我很難過,不能幫爸爸媽媽的忙︙︙﹂

  聽到這裏,我幾乎像爆炸似的截住了她的話,大聲向她嚷:﹁照妳這樣說,妳已經把這件事完全推在我一個人身上了?﹂

  ﹁妹妹,真對不起!﹂

  我還能說甚麼?頹喪地往床上一倒,絕望地對自己說:可憐的心怡啊!妳的命運就這樣被決定了麼?

  ﹁妳願意答應他嗎?﹂美蘭伏在我的床邊,握住我的手,滿懷希望地注視著我。

  我心裏亂極了,我能回答美蘭甚麼呢?憑良心說,我覺得自己還年輕,還不願意套上婚姻的枷鎖,更不願和一個沒有感情的男人結婚。但我能拒絕麼?拒絕這樁婚事,將陷父母於憂煩中,他們已度過太多憂患的日子,我真不忍在兩老已漸斑白的兩鬢,再增添些許白髮了。

  ﹁心怡,妳聽我說,﹂美蘭溫柔的聲音,就像小時候我受到委屈,她安慰我時一樣:﹁妳心裏先不要有成見,應該對葛叔叔這個人仔細分析一下。正如爸媽說的,他本身的條件並不差,有錢,有才幹,不聾不跛,外表也很端正,除了年紀稍嫌大些了,他幾乎可以說具備有理想對象的大部份條件。﹂

  ﹁姐姐,妳是在說服我嗎?﹂我很不高興質問她。

  ﹁啊!不,我是在請求妳,希望妳能做一個帶給爸媽幸福的決定。﹂

  ﹁爸媽的幸福?﹂我喃喃自語:﹁可是我的幸福呢?﹂

  ﹁妳也會幸福的。﹂

  ﹁不,不會的!﹂我搖搖頭。

  ﹁再考慮考慮吧!﹂

  ﹁不,我不!﹂我堅決地大聲說。

  ﹁啊!可憐的爸媽!﹂美蘭失望地低呼著,撲倒在她自己的床上,失聲痛哭。

  我也哭了,淚水流在我的面頰上,那是傷心的、無告的眼淚。

  我該怎麼辦呢?直到哭倦時朦朧入睡,才暫時拋開這惱人的問題。

  第二天,早餐桌上,各人的心情都顯得異樣沉重,雙親倦澀的眼睛和蒼白的面容,顯示他們一夜都不曾好睡。雖然不曾提及昨晚的事,但投向我和姐姐探詢的目光,已足以說明他們內心熱切的盼望,盼望我們已有答覆,當然是圓滿的答覆。

  美蘭和我都低著頭,沉默地匆匆用畢早餐,像逃脫一樣一同離家去上班。走在路上,我也一反往常的說笑,走到我搭車的公共汽車站,在分手時,美蘭忽然對我說:﹁心怡,我把他介紹給妳認識好不好?﹂

  ﹁他?﹂

  ﹁就是昨晚我跟妳提起過的那個人,他經常都到車站來等我,一起搭車去上班。﹂

  我望望美蘭,她美麗的面龐上泛著紅暈,眼睛裏閃著喜悅的光芒。我相信她昨晚對我說的話是真的了,我真笨,每天和她在一起,竟不曾發覺她已經在戀愛了。

  ﹁妳怎麼會愛上他的?﹂隨美蘭往前走,我忍不住向她打聽她的戀愛故事。

  美蘭望著遠處,眼中流露著夢幻的迷霧,嘴角漾著笑漪,像朗誦詩一般地說:﹁他,年輕、熱情,並不富有,我們性情相投,愛好相同,就真誠相愛了。噢,那真是奇妙,愛情悄悄掩近你的身旁,你是沒法把它趕走的。﹂

  我不太瞭解她的話,因為我從不曾戀愛過,在我的眼裏,男孩子們都是那樣橫蠻、粗野,從不曾引起我的好感。

  當我們走近美蘭每日搭車的公共汽車站時,一個年輕人笑吟吟地迎上來,向我們點頭招呼,美蘭也向他報以微笑,隨即把他介紹給我。

  眼前這個被美蘭稱為﹁吳﹂的青年,穿一聾淡藍色的襯衫,灰色西褲,衣著很隨便,但也正配合他的年齡,他蓄平頭,笑起來一臉稚氣,渾身充滿青春活力。我想這也許就是姐姐愛上他的原因吧!

  ﹁心怡,﹂吳說:﹁我早就從美蘭那裏認識妳了,妳就是我想像中的那個樣子。﹂

  我不知道他想像中的我是甚麼樣子?衣著樸素,面貌平凡,毫不出色︙︙。

  ﹁美蘭,﹂吳又說:﹁把心怡介紹給我弟弟認識好不好?我看他們倒是很適合的一對。﹂

  美蘭聽了這句話,沉默望望我,吳的話不曾引起我們的興趣,卻因而想起了葛叔叔。

  吳見我們沒有反應,立刻滿懷歉意地表示,他也許太冒失了,請求我們原諒他的冒失。

  美蘭搖搖頭,沒有說甚麼。

  我推說必須趕車上班,便向他們告別,一路上,我卻忍不住去想,吳的弟弟是甚麼樣子?也是一臉稚氣?也許更年輕活潑?我會愛上這樣一個男孩子嗎?我猛力搖搖頭,彷彿要甩脫一些甚麼。

  整個上午,我在幼稚園裏心緒不寧地和孩子們周旋,心中被同一問題所纏繞,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一再思索,結果我發現自己若硬著心腸回絕父母,內心會一直陷於不安之中,會使我自責,使我覺得愧對父母的養育之恩。

  真的,我不是個硬心腸的女孩子,我不能無視於父母的憂煩,使他們重新拾回失去的歡笑,才是我這個做女兒的應該盡力去做的。如今,為甚麼還要再猶豫呢?我終於作了痛苦也是愉快的決定。

  這天下午,我決定和母親談談,我的內心,充塞殉道者的意念。因此,我開門見山地對母親說:﹁媽,我要和妳談談葛叔叔求婚的事。﹂

  ﹁哦!﹂母親有幾分驚訝,也有幾分困惑,迷茫地望著我。

  ﹁媽,﹂我問:﹁妳希望我們姐妹答應這件婚事嗎?﹂

  ﹁是的,﹂母親點點頭:﹁妳爸爸和我都希望妳們兩人之中有一個答應。可是,孩子,這不是買賣,我們做父母的是不願意勉強妳們的,︙︙﹂

  我打斷了母親的話,接著又問:﹁那麼,你們希望誰接受葛叔叔的求婚?我?還是美蘭?﹂

  母親苦惱地搖搖頭,﹁這件事完全由妳們自己決定,我們對誰都寄有希望。﹂

  ﹁媽,妳想葛叔叔希望和誰結婚?﹂

  ﹁他沒有透露過,我們也無心去猜測。﹂

  ﹁我猜,他想要娶的是美蘭,美蘭又漂亮,又能幹,他一定早就愛上她了。﹂

  ﹁是嗎?﹂母親熱切地問:﹁那麼,美蘭是不是表示願意嫁給他?﹂

  我搖搖頭:﹁不可能了!﹂

  ﹁為甚麼?﹂母親焦灼地:﹁她不願意?﹂

  ﹁她已經有一個很要好的男朋友了。姐昨天告訴我,她都答應那個人的求婚啦!那個人姓吳,很年輕,是她的同事。﹂

  ﹁噢?有這樣的事?她為什麼一直瞞著我們?﹂母親面上露出慍意,也顯得非常失望。

  現在,我知道是我奉獻自己的時候了,低喚了一聲媽。

  母親沉吟不語,但我從她眼神中,看到一份近乎懇求,也是滿懷希望的表情。

  母親開口了,徐緩而乏力地說:﹁那麼,心怡,妳呢?﹂她的語氣轉而變得焦急地、渴望地:﹁告訴媽,妳答應麼?沒有關係,妳說,說好了,就是不答應,媽也不會責怪妳的。﹂

  是的,即使我拒絕,媽也不會責怪我的。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拒絕了,我會埋怨自己、恨自己一輩子。我那無情的話語,會像一把利刃,割斷了一根懸著希望的繩索,使滿懷希望的雙親,墜入絕望的深淵。

  ﹁媽︙︙﹂我真不知怎樣措詞才好,答應麼,心裏實在是不甘願,我怎願自己的終身大事就這樣輕易被決定了?

  ﹁心怡,﹂母親看出我難以啟齒的窘態,緊握住我的手,柔聲說:﹁告訴媽,有什麼困難?﹂

  我立刻感到被握在母親掌心的手,似乎有一股熱流通至心底,那是母親的愛,溫馨的、慈祥的、寬厚的,在我成長的歲月裏,曾使我永遠有依恃、滿足的感覺。

  也許今天正是我報答她老人家的時候了,我也該讓母親感到依恃和滿足。於是,我毫不猶豫地說:﹁媽,我沒有甚麼困難,我祇是有點害怕,怕嫁給一個不熱誠的人,而且又要離開家︙︙。﹂

  ﹁孩子,我懂得妳的心情,﹂母親點點頭,輕拍著我的手背說:﹁情感是要靠時間來慢慢培養的,要試著去了解他,去發掘他的優點,每一個人都會有可愛的地方。﹂

  ﹁聽媽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妳的孝心,我和妳爸都會感激的,﹂媽神色凝重地望著我:﹁不過,心怡,婚姻是一件大事,妳還可以多考慮考慮,妳要知道,一旦對人承諾下來,就不能再提出反悔的話了。﹂

  ﹁我已經決定了的,不會再反悔。媽,請放心吧!﹂

  是的,我絕不反悔,我要堅定地跨著大步,邁向那不可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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