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海千秋︾李翰祥 ︽二○一二年六月二十六日版︾ ︽好讀書櫃︾分工輸入版 一 咱們先談﹁命名﹂ 今年九月,中國農業出版社,把我寫的︽三十年細說從頭︾,以︽銀海生涯︾的名字,刪減成八十萬字,分上下兩冊,在國內付印發行,據說先印十萬冊,銷量好了再印九十萬冊,前後共一百萬冊,一下子我也變成百萬富翁了,不讓﹁百萬石印富翁﹂的白石老人專美於前。緊接著又收到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寄來︽三十年細說從頭︾的再版版權費,兩件事接踵而來,倒令我動起重投銀海文壇的念頭。 其實,再給︽東方︾寫稿的事,周石先生不只一次的跟我談過,但又怕我分不開身,加上以前用國際電話天涯海角的催稿,他想起來就有些提心吊膽,所以每次交談,都希望我先寫足三十篇稿子,再開始發表,我也一一答應,只不過因在北京、深圳瞎忙了一陣,加上電影︽八旗子弟︾做後期工作,也的確分不開身,所以一直沒有動筆。 說起來不能不是理由,細一分析也不見得全對,因為我連寫劇本分鏡頭,都是﹁大姑娘上轎,現扎耳朵眼﹂的,事不到臨頭從不著急的那種人,可是這一回鐵了心,立志先寫三十八篇。周先生聽了當然高興,在一旁的杭鐵頭張翠英卻提醒他:﹁狗對茅坑發誓,你小心點兒。﹂我瞪了她一眼:﹁婦人之言!﹂然後向周石說,不用聽她的,咱們先﹁命名﹂罷,叫︽星海浮沉錄︾好不好,周一聽,把嘴上的小鬍子一﹁蹺﹂,乾板剁字的說了句:﹁不好,太俗。﹂ ﹁那︙︙不然,以前叫﹃三十年細說從頭﹄,到今年的十一月廿三日,剛好是我從北平經上海到香港的四十年,就叫四十年什麼的好不好。﹂ ﹁四十年什麼?﹂ ﹁四十年︙︙家國,怎麼樣?﹂ ﹁不好,你又沒有﹃三千里地山河﹄,又不是寫政論、社評、家呀國啊的幹什麼,題目太大,太廣泛,再說北戴河﹃夏宮﹄的高峰會議決定的事,誰敢不舉手贊成?若是四個現代化一齊表決,你也只好仰面朝天的手腳並用,缺胳膊少腿的連入會的資格都沒有,對不對?如今的家國豈是我等升斗小民所談的?﹂ 周石的臉雖然挺嚴肅,但說話可是很誠懇,聲音也很有磁性、低沉、圓潤;他不唱男低音,真是暴殄天物,看他小鬍子一蹺一蹶的,還真像大文豪魯迅,魯迅是周樹人的筆名,我真想問問,他的原名是不是叫周石人,忽然靈機一動,我說:﹁﹃天上人間﹄怎麼樣?﹂ 他兩隻大眼眨了眨,瞪得像包子似的:﹁天上人間,為什麼叫天上人間?﹂我說:﹁諾,聽我道來。﹂他鼻子一聳,小鬍子一蹺,把手放在枱子上,瞪著大眼瞧著我。 ※※※ 人間天上數星星 有人把影劇演員叫﹁明星﹂,把影界叫做﹁銀河﹂,天上的銀河,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人間的明星,和大家生活在一起,你可以隨時隨地的遇得見,碰得著,街頭閒逛,酒樓飲茶、跑馬場、夜總會,都可以看見大明星、小明星,不大不小的明星。 老一輩有修養,被稱為表演藝術家的,壽終正寢的升了天,令人懷念。 年紀輕輕,正在巔峰狀態的大明星,一時負氣想不開,自己了斷殘生,吃藥、上吊、跳樓的魂遊天國,使人惋惜。 古代的小說,常說什麼二十八宿,三十六天罡,說每個人都有一顆星,好像一個蘿蔔一個坑,現在也講究什麼人是什麼星座,所以,諸葛亮夜觀天象,看見自己的星上發生了問題,馬上燃起七星燈,求個出師未捷身﹁不﹂死,不是魏延闖帳,還真許人定勝天。 漁民出海打魚,晚上先要看看月輪,望天打掛。軍隊行軍走夜路,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就是他們的指南針。鄉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為了節省能源,誰也不點燈,又缺鐘少錶,於是也看星,星,就是鄉下人的鐘錶:﹁大毛出來二毛攆,三毛出來白瞪眼。﹂大毛、二毛、三毛都是星,三毛一出來就天亮了,所以洪金寶被稱為大哥大。 信奉上帝或耶穌的,死了之後上天堂;信奉佛教和道教的,死了之後入地府。轉世投胎再回來,總之,除了楊貴妃死了之後﹁上窮碧落下黃泉,天上人間總不見﹂之外,這三個地方都能找到拍電影的。 活在人間的,也有天淵之別,以前是萬人景仰的大明星,如今卻在片廠裏跑龍套;以前是不可一世的大導演、大製片,如今卻獨處一隅,窮困無援。 當然,也有的發了達,上了岸,移民海外做其寓公寓婆的,也有嫁得如意郎,或當了乘龍快婿,花開子滿枝,坐享榮華富貴的,更甚者,如雷根當了總統,李香蘭身為議員︵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與有榮焉︶。傅奇、石慧用四十三億港元奪得全中國免稅商店權,與夜臥羅湖何止人間天上?但天上人間誰也威不過我們偉大毛主席的愛人,原名李雲鶴的江青︵她是趙郡李,我是隴西李︶,忽而坐著人造衛星︵不折不扣的人造衛星︶,升了天,貴為四人幫之首,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忽而如殞星墮地,賤為秦城階下囚,遺臭萬年,人人唾棄。總之:﹁冷眼靜觀銀河事,千奇百怪異像生﹂,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一如舞台上,前場是帝王將相,收場是乞丐茶房,這不是天上人間是什麼? 周石一聽,興奮地一拍枱子:﹁好,﹃天上人間﹄,咱們就天上人間,十一月一日起見報,十月底以前你先交三十篇。﹂言猶在耳,眨眼已是十月二十四,我要寫過一千字,就算對得起他! 其實,並非我不講信用,跟他分手的第二天我就到處打聽手寫的中文打字機在哪裏買,因為我的字太潦草,有時又提筆忘字,聽周石說簡而清如今的稿子都是以中文打字機﹁寫﹂出來的,價值不貴,大概八千香港幣,不知怎麼和簡老八聯絡,打電話給林冰,這位教母又不在家,只聽電話裏傳出,係邊位? ﹁我是林冰,跟白韻琴去睇試片,有乜野事請講低呀,同時,話明而家係幾點鐘,我會盡快回覆你。﹂我把事情跟機器說了一遍,放下電話,不到一分鐘,她就回電了,我真奇怪,司馬懿的大兵,為何來得如此之快!再一琢磨,大概教母就在電話旁邊跟男朋友研究食經呢,她告訴我﹁馬上就找簡而清問一問。﹂ 沒多久她電話裏說了那家公司的地址和電話,當即按址找上門去,剛好是吃飯時間,一個人都沒有,守衛的叫我兩點鐘後再去,日本人吃高糧米||沒法子,只好在馬路上兜了幾圈,到了兩點多鐘再上去,見那座打字機前早有一位先生拿著特製的鐵筆在方格裏寫字,旁邊有位職員指手劃腳的在教他,我看了半天,還真有意思,只不過全是簡體字,對我倒有些不便,據說這機器是中國的幾位大學教授和一家日本公司合作研究出來的,所以一個不留神在方框框裏寫個繁體字,它馬上在左下角顯出﹁不認識﹂三個字,問了價錢,也學了一陣,當即定了一台,請他們馬上送來,這是下定寫稿決心的第一個明證。 以前都是叫司機駕車專程送稿的,如今有了電訊傳真機,當然要方便得多,於是又向尖東阿周的店裏定了兩台電訊傳真機,準備一架放在香港,一架放在北京,兩地寄稿都方便,這是下定決心寫稿的第二明證。 事隔多年,以前寫三十年的稿紙,所餘無幾,打電話和周石要,三催四請之後,才把稿紙拿到,還真是無巧不成書,東方報社的稿紙發完,新稿紙還沒印好,一下子耽誤了四五天,要是一天寫兩篇的話,就耽誤了我八九篇,那幾天我還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打電話問稿紙真的沒有了?那職員用不鹹不淡的普通話說:﹁周石是這樣了。﹂ 我想大概周石跟我開玩笑,細一琢磨他說的周石可能不是像魯迅的那位周石,而是﹁週時﹂,﹁週時是這樣了﹂,翻成國語應該是﹁經常會這樣的了﹂,如此認真的取稿紙,是決心寫稿的第三明證。 等稿紙拿到家裏,一直到十月廿二,不用說往上寫字,連封套的雞皮紙都沒打開過,周石來電話問我:﹁怎麼樣,﹃天上人間﹄怎麼樣?﹂ 我遲疑了一下,隨即信口開河的告訴他:﹁你放心吧,已經寫好了八篇了。﹂ 周石忙用慰勞的口吻:﹁不忙,不忙,別太累。﹂張翠英在旁直叨叨:﹁什麼八﹃篇﹄,八﹃道﹄,胡說八道!﹂ 真難怪孔老二說:﹁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說真的,若不是高陽寫了封信說十月二十七日來香港,我二十五號早應該帶著︽八旗子弟︾的拷貝,上京赴考去了,如今送審的工作,只好叫副導演代我去,想想和高陽天上人間的一聊,我喝上一瓶半白蘭地,醉咕隆咚的還能寫稿啊?所以張翠英用上海話問我:﹁李翰祥,幾個七捏︵上海話﹃二十﹄讀如﹃捏﹄三?﹂我還挺認真:﹁那有什麼七二十三?只有三七二十一。﹂ 她說:﹁不對,搞七捏三,要什麼稿紙?亂搞!我看你趕快回掉人家吧,到時報紙上開了天窗,你有什麼好?﹂一言驚醒夢中人︵打電話難以啟口︶,馬上提筆寫了封信,說︙︙至今僅完成八篇天上人間︵天上少有,人間不見。︶,希望延期至明年一月一日再開始,然後暗編了幾點理由,什麼為了祖國的四個現代化了!什麼為反資產階級自由化了,什麼為了香港的五十年不變化,而祖國的瞬息萬變化了等等,等等,所以必需等等,等等,等到明年一月一日十三大結束之後的塵埃落定再開始我的﹁天上人間﹂。 信寫完想找司機阿文送去,忘了那天是禮拜天,阿文放假,回大埔看老豆。只好等星期一送去。算起來大概也就是阿文把信剛送到東方日報社的時間,周石用他低沉、圓潤男低音嗓子聲,給我來了個電話:﹁李導演啊,我看咱們別管什麼忽而左化、忽而右化的了,咱們還是五十年不變化吧,鐵定十一月一日開始,﹂說真格的,當時我心裏還算捏了一把冷汗。﹁可,可我,我只寫了八篇哪!﹂他還真讓步: ﹁八篇就八篇好了,八字開篇好口彩,就八吧。﹂我心裏話:﹁八你個頭,正八公!﹂但嘴裏不能服輸:﹁那︙︙這樣吧,那我就再寫七篇吧,湊足十五篇,月底以前交給你。﹂ ﹁那太好了,太好了,咱們今晚碰碰頭,吃個晚飯!﹂ 我說:﹁不用了,等我寫好十五篇之後,我打個電話給你,咱們一塊三溫暖吧。﹂ ﹁三溫暖?﹂ ﹁對,先來個水包皮,再來個皮包水,喝兩杯!﹂ ﹁對,一塊吃晚飯!﹂哼,吃飯,連覺都沒得睡,還吃飯?吃你個死人頭! ※※※ 由阮玲玉開始 放下電話,一本正經的擺好中文打字機,用鐵筆在機上的方格裏開始操作,前三個字就錯了兩個,第四個倒好,什麼字都沒有,只見左下方現出三個字:﹁不認識﹂;之後左寫﹁不認識﹂,右寫也﹁不認識﹂,它倒好,既反左,又反右,只好把電門一關,打開重新再寫,那機器還真對得起我,照樣﹁不認識﹂,真一點交情都不講,研究︵烟酒︶無從,後門不通,乾脆別信機器啦,這年來連人都信不得,信機器?於是把裹稿紙的雞皮紙撕去︵您看,連稿紙都原封未動︶,拿出稿紙,開始動筆,管它字潦草不潦草,叫機器告訴我﹁不認識﹂,還不如叫字房的老友﹁不認識﹂。 ﹁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如今,無後路可尋,只好頂硬上。一如文革之後的口號,﹃向前看﹄︵忘了昨天的濫污︶,一如胡適所說的:﹁做了過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 半個月前在街上碰見專研究中國電影史的余慕雲。告訴他我又要在東方寫寫東西了,他說:﹁好啊,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我說:﹁這回要寫得有系統些,不要再像三十年細說從頭一樣,天沒邊,海沒底的亂扯一通。﹂ ﹁那好,我看過你的三十年,挺有意思,文筆蠻風趣,只是既不從頭,也不細說。這次,找什麼資料,你說罷。我是一介文人,沒有錢,也沒有勢,可是中國電影的資料倒有一些。﹂ 我說:﹁雖然這回題目不叫細說從頭,但想從頭細說,先寫中國有史以來的一百位女明星吧,由阮玲玉寫起好不好。﹂ 他尋思了一下:﹁要從頭的話,在阮玲玉之前,還有很多位哪,王漢倫哪,FF女士殷明珠啊,很多很多。﹂ 對王漢倫倒知道得不多,只聽邵逸夫爵士說起,她是位小腳放大的改組派;我沒見過她本人,也沒看過她主演的電影。阮玲玉也沒見過,只知道她有幾顆淺白麻子,可她的電影,小時候在北平西單臨時商場倒看過一根油條的,那年頭,看電影零﹁打﹂票,一套電影九本,一大枚看一本,放一本停一次,燈一亮有人扯著嗓子喊一聲,﹁沒票的補票,有票的接看下場﹂,我一天的零花錢,是兩大枚,剛好夠吃一條燒餅果子︵油條︶的,那天乾嚥了一個燒餅,把一根油條錢省下來買了一張電影票,戲名叫︽新玉堂春︾,看見銀幕上一個小媳婦在演玉堂春。 當時也沒管她什麼阮玲玉、阮寶玉的,只不過覺得她瞇著小小眼睛,倒挺迷人的,由於是無聲電影,當然聽不見﹁蘇三離了洪桐縣﹂的唱詞,放幾個鏡頭出一張字幕,旁邊一定有幾位認識字的老兄嘟嘟嚷嚷的唸一陣,大概也就是吃一根油條的時候,銀幕片尾畫格放過之後一片黑漆,燈一亮,那位山東二哥喊了一聲﹁沒票補票有票接看下場﹂,我就只好拍拍屁股起身出門。所以說,我跟阮玲玉只有這麼一根油條的緣份,對她別無所知怎麼寫?像如今書店裏賣的什麼阮玲玉傳,作者都好像是阮玲玉肚子裏的蛔蟲,連她的心裏話都寫得有聲有色,譬如什麼:﹁阮玲玉暗想道︙︙﹂她暗想你﹁怎麼知道﹂?又好像作者整天趴在阮玲玉的床底下一樣,床上的言談笑語,一舉一動都寫得一清二楚,哪是什麼阮玲玉傳,簡直是作者在那兒瞎編,就像程季華寫的中國電影發展史一樣,只不過是一個共產黨員透過紅色眼鏡看的中國電影發展史而已,台灣也有人寫電影發展史,由於立場的關係,也把真實的歷史變了樣。 聽了余慕雲說:﹁但願祖國統一之後,有人寫部不偏不倚公公道道的中國電影發展史。﹂所以說︽天上人間︾裏的﹁人﹂和﹁事﹂不熟暫不寫,﹁暫﹂不寫,當然以後還是要寫的,希望先研究一些余慕雲給我的資料,然後到北京的電影資料館裏,看看他們幾位主演的影片之後再動筆。至於FF女士殷明珠,倒是見過幾面,可她演的電影可沒看過,當然也寫不出什麼,不過沒幾天余慕雲先生還真是給了我一大包資料,什麼有關阮玲玉的、殷明珠的、胡蝶、李麗華、李香蘭的︙︙翻了翻,都是些浮光掠影的花邊新聞。 譬如鄭逸梅寫的影壇舊聞||但杜宇和殷明珠,他寫得挺簡單,只不過勾了個輪廓,打了個大樣而已;不過殷明珠給我的印象還是有一些的。 那是我剛來香港,在九龍北帝街大中華影業公司當特約演員的時候,經當時的﹁華南影帝﹂王豪介紹,認識了劇務陳煥文、魏鵬飛兩位,之後就天天跑到大中華片廠裏﹁泡﹂、總想﹁泡﹂些通告什麼的。 ※※※ 但祖母與但小姐 那時,拍戲多在夜晚,所以片場裏白天常是靜悄悄的,差不多總要到下午五六點鐘之後才漸漸的有些動靜了,所以我每天都吃了晚飯,才到片廠的院裏和一些神聊大將﹁車大炮﹂。 每天必到、風雨無阻的有:姜南、曹炎、馮應湘、劉桂康、大平︵平原︶、小平︵不是鄧老太爺子,是平凡小夥子︶,偶而導演文逸民、劇務魏鵬飛、陳煥文也來湊湊熱鬧的。 開始的幾天,我是聽的時候多,說的時候少,漸漸的熟了,也想表現兩下子,有時也插在裏面說說單口相聲,或者像蔡瀾筆底下葷笑話老頭的笑話︵真後悔十年前這些葷笑話,都無意的說給蔡瀾聽,讓他賺了不少稿費。︶蔣芸還以為那老頭是他,他雪白粉嫩的,老個屁!一下子一傳十,十傳百,車大炮的小圈仔,變成了大圈仔,不僅堂倌客,還加了些堂客,人群的外圍經常站著七八位女士,聽說,其中四位小姐,是導演但杜宇的千金,另一位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太太,是但導演的夫人||但師母。說真格的但師母比她的幾位千金還漂亮,聽說她中英文都好,年輕的時候在上海可真是出盡風頭,照現在的說法,不僅﹁蓋﹂了,簡直就﹁蓋了帽﹂了,舉凡騎馬、跳舞、駕駛汽車,她是樣樣皆精。開車在如今的香港當然算不了什麼,在舊日的上海可算是拔了尖的人物了,她生了四女二子,但大小姐的小名叫﹁杜︵大︶好老﹂。開始我不明白為什麼女孩子有這麼個小名,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句上海話翻譯成普通話,就是﹁大亨﹂,她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的意思;但二小姐叫小安蒂、但三小姐叫小彌陀,大概因為她笑口常開,像個彌陀佛吧,但四小姐叫茱迪,也就是後來成了第二屆香港小姐冠軍,同年世界小姐殿軍的茱迪,但以後漸漸熟了,幾位但小姐也會向我指名道姓的點上一段: ﹁李翰祥,說那段︽化臘釺︾。﹂ ﹁李翰祥,說那段︽三粒珍珠︾。﹂我也一一遵命,照說如儀,有一天,我問小平:﹁但師母這麼漂亮,身材又這麼好,以前也是位明星吧。﹂小平朝我後腦打了一巴掌。 ﹁你小子真是孤陋寡聞,連鼎鼎大名的FF女士殷明珠都不認識!﹂ 據說﹁FF女士﹂命名的由來,是說她洋派的意思,英文是FOREIGN FASHION。甚麼事都有人跟尾,以後又出了個AA女士、SS女士,不過還是以FF女士的風頭最健,所以不僅是領頭開汽車,也領頭拍電影。 當年的某年,某月,某一天,FF女士在上海南京路的某家皮鞋店,別出心裁,自己設計訂製了一雙高統女靴,式樣既新穎又大方,某店即刻多製一雙,陳列在窗櫥中,稱之為FF皮鞋,比如今天香樓的東坡肉有名多了。那時摩登的小姐們,腳上都是你也FF,我也FF,人人都FF,所以一直影響到後來小姐們的名字都用﹁F﹂字打頭,甚麼小燕飛、李芳菲、鳳飛飛、余婉菲、歐陽莎菲、歐陽菲菲︙︙連當時的童謠也飛呀飛呀的飛到東來又飛到西,一直飛到但家裏。 一九四九年以後,大中華所租用的地方改回了南洋片廠,原在大中華宿舍裏住著的但家,也就搬到了鑽石山的大觀園。有一天,我到鑽石山上邊大觀片廠去拍戲,走過菜市場之後,看見前邊一位梳著大盤頭的中年婦人,身段極美,骨肉勻整,風度大方,比明星還明星,由腳望到頭,越看越風流,背影如此,不知面貌如何?所以三步併成兩步,快速奔上前去,止步回身︙︙好,不是明星是甚麼,沒等我開口,她先搭了腔! ﹁李翰祥,趕甚麼?慌慌張張的?﹂我叫了聲但師母之後,喘了口氣,嚥了口吐沫,鞠個躬說: ﹁但師母!﹂ ﹁到大觀片廠去拍戲,但先生可好?﹂ ﹁老樣子,正準備拍永華的﹃嫦娥﹄,有空來白相!﹂ 但家住的大觀園,當然有別於﹁天上人間諸景備﹂的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一共也就是十幾二十戶人家,都是兩層樓的洋房,鬧中取靜,別具一格,不過但家住的卻是上房三間,下房兩間的木屋,院子裏種了幾盆夾竹桃和向日葵,倒也乾乾淨淨,雅緻異常。 以前去過幾次,那是因為但先生知道我也是學畫的,所以經常叫我到他家裏看他的畫,前兩回給我看的都是以西畫為主的風景、靜物和人體,其中也有中畫的山水翎毛,有時也給我看看全裸的模特兒,以後就都是一些閨房之秘、男女之私的春畫,他老先生還在每幅上角題上名目:﹁左提右揚﹂、﹁雙峰插腰﹂、﹁蓮開並頭﹂、﹁雙翹獨抱﹂︙︙還真是筆法純熟,逸趣橫生,不讓仇十洲、亞賽曹涵美。不僅情景生動,簡直是春意盎然,那年我二十五歲血氣方剛,看得周身不自在,張口結舌,面紅耳赤,老先生哈哈大笑一陣之後,一拍我的肩膀,叫了聲:﹁小鬍子!哈哈!哈哈!﹂我還真有些莫名其妙,因為我根本就沒留甚麼小鬍子,他補充了一句說:﹁哈!小鬍子,就是小鬍子。﹂然後是一句廣東話。﹁頂唔順了,係唔係?﹂ 我摸了摸嘴巴!﹁但先生,我沒有小鬍子啊?﹂ ﹁甚麼小鬍子?小虎子啊。﹂我這時才明白,原來他說我小夥子!那時候但家幾位小姐都嫁的嫁、飛的飛了,一個兒子在十三歲的時候死了,最小的老六在外邊唸書,所以家裏只剩下但先生和但師母,看樣子他們早已分房而居了,北房三間兩明一暗,靠東是但先生的臥室,西邊兩間是但先生的書房兼畫室,但師母住在南房兩間裏,房裏如何,因為始終沒進去過而沒什麼印象。 至於他們夫婦以後有沒有南北和,就不知道了,總之﹁少年夫妻老來伴﹂,住不住在一起,還真是無所謂了。但先生除了畫畫油畫水彩之外,攝影也是他的拿手好戲。當年的楊凡、何藩恐怕還在穿開襠褲,只好叫但老獨步藝壇了。 ※※※ 李湄玉照之謎 忘了是第幾期的香港版良友畫報,有一位女士玉體橫陳,兩足高舉的彩色照片,酥胸高聳,潔白如霜,只可惜臉上全部用一頂草帽遮了起來,沒法看到她的廬山真面目。電影界的朋友,輾轉相傳,有人說是但杜宇先生的傑作,那位﹁猶戴草帽半遮面﹂的正是當時欲紅未紅的李湄,有人真的去問李湄,李湄用北方人學著上海話說:﹁滾儂娘個五香臭皮蛋﹂,問但老先生,但老的扁臉上咧開大嘴! ﹁哈哈、哈哈﹂的,竟打哈哈,不置可否。 那時候從前在北平中電三廠當過廠長的徐昂千,也住在鑽石山附近,有一個時期找我和李圖替他寫一個︽楊貴妃︾的劇本,說是孫X的外室藍X答應他演楊貴妃,其實藍X的身材,嬌小如香扇墜,演李香君還差不多,不過,既是徐廠長吩咐,當然義不容辭,於是,我和李圖開始搜集資料,徐心波︵中華影片公司的經理︶聽說我們要寫楊貴妃,告訴我們以前但杜宇拍過這個戲,主角原定是由殷明珠擔任,恰巧她正懷著﹁大好老﹂,所以改由賀蓉珠演楊貴妃,他記得最清楚的一場戲,是唐明皇和楊貴妃下象棋,棋子全是宮娥彩女扮的,畫地為格,楚河漢界,兩邊各搭了一座高台,東西對峙,唐明皇和高力士登東台,楊貴妃和安祿山登西台,三十二個宮娥彩女自台下魚貫而入,全是酥胸半露,兜肚齊腰,一時紗裙半掩,玉腿如林,高力士和安祿山,承明皇貴妃的旨意,指揮進退,於是棋盤上背寫著車馬炮的棋女們,隨著旨意紛紛起舞,一時當頭炮,把馬跳之聲,不絕於耳。結果楊貴妃大敗,站起身一撒嬌,命令她的棋女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窩蜂擁到對方棋盤上的 帥府,把老帥像老鷹捉小雞般的拉了起來,嘻嘻哈哈的拉出棋盤外,唐明皇哈哈大笑,﹁美女棋﹂宣告終局。 據說這還是有根有據,有詩為證的,看來但先生不但是一位大藝術家,還是一位相當有商業頭腦的導演,所以拍出來的戲,也相當賣錢,您看,以他老先生的長相,居然能娶到當年的FF女士,噱頭還真不是一點點。 ※※※ 大明星大拍寫真 有一天,為了向但老求證﹁美女棋﹂的事,又到了大觀園裏,那天但師母不在,院子裏靜悄悄的。 我叫了聲但先生,但先生大概聽出是我,所以:﹁誰呀?小鬍子啊,進來;進來。﹂我應了一聲,推門而入,朝屋裏一看,倒真嚇了我一跳,打死我也不相信有這種事,難怪但師母老叫他神經病。 原來屋裏西北角的長沙發上,半坐半臥著一位赤裸裸的十七歲大姑娘,乳波腎浪,纖毫畢現,只見她雲鬢凌亂,秀眸惺忪,身上的皮膚是粉潤膩澤,潔白無瑕,再看東南角的但先生,一手拿著畫板,一手提了中式的狼毫,正聚精會神的畫他的水彩。其實,這種情景,在藝專的教室裏是司空見慣的,只是在私人住宅裏,還是頭一次,所以就有點少見多怪了。但先生一邊畫一邊說:﹁小鬍子,坐,坐,怎麼樣,你也畫一張?﹂ 我說:﹁不了,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很久不畫了,先生,你畫吧!﹂我們說話之間,那位小姐一聲不響,一動不動,我還以為她是窗櫥裏的模特兒呢。 但先生說:﹁這是我們的鄰居蔡小姐,不是職業模特兒,也會畫兩筆,所以不要錢的,客串,客串﹂,他這話我還真信,因為我知道有很多明星,經常把片廠的攝影師,請在家裏,把衣服脫得精光,大拍其寫真集,不過,那時還沒有寫真集的名目而已;一位以前在上海片廠的照相師老胡,經常給明星們拍拍照片,他告訴我說,有一次當代的大明星XX,︵不是脫星,也不是艷星︶,經常演演小家碧玉,或閨中少婦的大明星,銀幕上舉止嫻淑,一本正經,生活中冷若冰霜、不苟言笑,把他請到家去,請坐,點烟,送茶之後,跟他說去換件衣服,然後走進臥室,大概不過五分鐘的時間,只聽臥室門聲一響,XX披了一件粉紅的紗睡袍嬝嬝婷婷的走了出來,高聳的乳峰在紗裏顫動,雪白的玉腿在紗裙裏搖擺,膚潤肌嫩,腴不厭眼,一下子把老胡給糊塗了,手足無措的站起,不知如何是好,XX一看他那副德行,不由得放浪形骸的大笑起來,然後指著下身不毛之地說:﹁我可不是白虎,你不用怕,這是剃掉的。﹂ 老胡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隨聲附和了一句:﹁我知道,我知道!﹂XX一聽,倒是一楞: ﹁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啊︙︙這個,不是剛才你告訴我的麼!﹂XX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不然還以為什麼時候不小心,使春光外洩過呢,然後大大方方的朝地氈上一躺,兩腿一張,朝老胡招了招手。 老胡先是一楞,後來一想,既來之則安之,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於是,把照相機一放,脫掉西裝,剛要解領帶,倒把XX弄糊塗了: ﹁解領帶幹什麼?﹂ ﹁啊,就,就這麼來怎麼行。﹂ ﹁甚麼來不來的?你想到那去了?拿起相機來拍照!﹂老胡本來連東西南北都不知道了,聽她一說;好像涼水澆頭,馬上弄得個面紅耳赤,恢復了常態之後,拿起照相機把XX的各式姿態前仰後合的拍了好幾十款。寫完這篇東西之後,想找老胡要一張XX的照片,藉以證明他所說非假;可惜十幾年未跟老胡聯絡過,好容易找到他的電話之後,由老胡太太的口裏才知道老胡五年前已經去了地府,給XX拍照片去了,不過胡太太還是挺熱心,翻箱子倒櫃後替我找出一張陸露明的和一張白揚的肉感照片,當然不是全裸,不過,那年頭也算大膽的了。 ※※※ 貞淫在一線間 照說,乍出娘胎,誰都是紋絲不掛,光著身子來的。和世人天真純潔坦誠相見,鄉下的孩子們,到七八歲還男女不分的,在河裏洗澡,城市裏的人小時候誰都拍過寫真集,畫家們為扎實繪畫的基礎,畫畫素描人體,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但杜宇先生在家裏畫畫模特兒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的,XX拍拍裸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其實早期的中國電影女明星,拍過出浴鏡頭的還真不少,我親目所睹的就不下三十多款,五十年代的香港女星們,也有幾位拍過藝術照,我在一位攝影師的朋友家中看過不少張,有的很美,有的很嘔心,貞淫一線間,很難分野,看了畢加索畫的男女相交的素描,你只會欣賞它的線條美,構圖奇,毫無邪念,而曹涵美先生︵張正宇,張光宇的親兄弟,因過繼給舅舅,所以改姓曹︶所畫的︽金瓶梅全圖︾裏就和看潘金蓮大鬧葡萄架一般,誰都會有些衝動,惟有如此,才真正配得上︽金瓶梅︾的插圖,圖如其文。可我們一直是性思想不夠開放的國家,尤其是身處大陸的一些老當益壯,後浪推不倒的老先生們,一直以為裸體畫就是淫畫,男女不穿衣服混在一起的藝術作品,就是春宮,所以北京飛機場的壁畫︽潑水節︾,要一定叫原作者替畫中的男女穿上衣服。 但先生是位樂天派的藝術家,他在電影界裏是通天曉,編、導、攝影、美術設計集於一身;中畫、西畫、油畫、水彩、粉彩一把抓,山水人物翎毛花鳥樣樣精,雖然整天嘻嘻哈哈的有如老頑童,可對人卻是敦厚,真誠的。 ※※※ 李祖永大發雷霆 一九四八年我來香港之前,在上海市立劇校聽了三個月的課,那時名戲劇家洪琛先生也經常來校講課,有時在講台上也講講他自己的得意事,他毫不諱言的說他在美國唸書的時候,半工半讀替一家公司開電梯,有人上上下下沒有人就在電梯裏唱二簧。最得意的就是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大光明戲院上演一部名叫︽不怕死︾的辱華影片,以唐人街為背景,一如現在的︽龍年︾,極盡歪曲華僑生活的能事,所以戲上演了一半,洪琛在觀眾席中大聲疾呼喊了幾聲停演,戲院裏的人開始以為著了火,馬上停機開燈,這位三毛洪金寶的大祖父︵祖父洪仲豪,洪琛二弟︶,一個箭步,飛到舞台口,身形一縱,竄上台去,先向觀眾們報上姓名,然後說明自己是美國留學生,唐人街的華僑們多是忠厚老誠的,︽不怕死︾簡直就是那個外國癟三,豬玀導演羅克的胡說八道,他敢在中國人面前不怕死,咱們就叫他死!一時台下附和者眾齊聲喝打,洪琛被戲院的糾察們捉將官去,告他是有意擾亂公共場所的秩序解往法院,進行公審。支持洪琛的當然大不乏人,但出錢最多出力最大的支持者,就是但杜宇先生,一邊號召群眾群起而攻之,一邊代請律師替洪琛辯護。開審的時候,義務幫忙的律師居然有十幾位,當年的人還不知稱呼洪琛大哥大,大仁大義,可的確是洪琛紅,紅透半邊天。 我二十八歲那年,剛在︽翠翠︾裏當完副導演,由於︽翠翠︾使林黛一炮而紅,成績不俗,加上嚴俊兼飾二角,開麥拉都是我替他喊,所以有嫉妒他的人,就說︽翠翠︾是我替他既編且導的,連﹁永華﹂老闆李祖永先生,也信以為真,所以,在看過但杜宇先生所導的︽嫦娥︾之後,想把補戲的工作交給我,名義上是叫當時的幾位副導演姜南、王震、古森林和我輔助但先生,其實是想把但先生架空,不過面子上不好直說而已。 這種事不僅會開罪但先生,更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原因那時永華,已經是當當賣賣的過日子,製片費都是每天和娘舅借的,無米難為炊,神仙也拍不好,所以老闆召集大家看試片的那天,我在家悶頭睡覺,李先生看我沒到,大為不滿,馬上叫製片汪曉嵩到我家,把我由被窩裏拖出來,到了公司放映室,李先生氣嘟嘟指桑罵槐的說:﹁阿拉看試片,從沒有等過人,汪曉嵩儂為哈體嘎宴︵為啥這麼晚︶?﹂阿拉了半天之後,說聲:﹁阿拉‧‧‧‧‧‧阿拉忘記脫了︵不記得了︶。﹂然後高聲向機房: ﹁阿陳,放得!﹂我這才看清楚,該到的全到了,連但先生也坐在TY李自旁,左邊是剪接大師王朝曦的老師,陳翼青導演。 燈一黑,看了幾場戲之後,才明白李先生為甚麼不滿意了:劇情看不懂不說,鏡頭也不連貫,鏡位也經常相反,田鳴恩演的后羿,和楊明演的嫦娥,對面講話,看的方向全是面向左,那時很多大導演都把方向弄錯,所以屠光啟導演拍戲,叫對面講話的演員,不左、不右的向前看,看鏡頭的上面︵如今這種情形沒有了,不然怎麼說中國電影進步了呢,即使有,在黑房的特技下,也可以翻來覆去,正反由之︶。 最妙的有一個鏡頭,嫦娥和飾演父親的陳又新講話由鏡左出鏡之後,在攝影機後面轉了個圈,又由鏡右入鏡,放映室裏的人除了但、李二位先生之外,全都笑了,TY李厲聲喊了一句:﹁哈個好笑?﹂ 大家都靜下來了,李先生接著說了一句:﹁這個有啥好笑,好笑的還在後面呢!﹂黑影子裏,看到但先生在椅子動了動,如坐針氈,但仍然一聲沒響。 試片看完後,李先生發號施令。 ﹁拍過,拍過,重新拍過,李翰祥,你們幾個幫助但先生一道拍過。﹂說完坐著他的﹁推得拉可﹂,絕塵而去。 我真佩服但先生的涵養,他是笑嘻嘻的站起來,也附合的說了句:﹁拍過,拍過,全部重新拍過。﹂然後,向我們幾位副導演笑瞇瞇地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們幾位小朋友幫幫忙,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咱們一齊﹃嫦娥﹄吧!﹂他的貴州國語,聽起來真像說﹁咱們一齊常餓吧!﹂,其實,雖然幾個月不發薪,常餓的,還不是永華的全體職演員們,而是永華門外靠北的一間小飯舖的楊老闆,因為每天每個人都在他那兒掛帳,每個人都說一發薪水就還,可是永遠不發薪,有甚麼辦法,楊老闆深明此理,所以一聲不響,有的已經久得不好意思了,不敢露面了,他見著還一定叫朋友們傳話﹁別擺在心裏﹂,只有一次,他開了腔,至今想想都好笑。有的人多窮都講究派頭,﹁永華﹂裏有一位中國最早期的電影導演,陳壽蔭先生,他那時是李祖永的秘書,其實是李先生烟榻前的清客,永遠見他穿一套單吊西,也永遠是襯衫雪白,褲縫畢挺,嘴上留著小鬍子,手裏拿著根雪茄烟,據說銀壇霸王王元龍就是他招考進電影界的,而且導演了他的第一部影片;不管多窮,總和英國首相邱吉爾一樣﹁兩眼朝天走,雪茄不離口﹂,不過邱吉爾是不離口,他是不離手,因為他的雪茄,等於電影裏的道具,人多的場合才點上充充派頭。 沒什麼人就用手拿著點都不點,所以一根烟能﹁抽﹂兩天,開始幾個月,中午他在楊老闆那裏吃兩菜一湯的客飯,掛帳太多了改成一碗鹹菜肉絲麵,每次總是故意的在楊老闆面前,人五人六的神氣十足,一邊彈著烟灰一邊:﹁楊老闆,來一碗鹹菜肉絲麵。﹂幾個月下來,雪茄日短,烟灰日長,而且也由肉絲麵改為陽春麵,有一天中午,楊老闆看見他在飯舖外點上了半根雪茄,然後大搖大擺的朝麵鍋前一站。 ﹁楊老闆,來一碗陽春麵。﹂手指剛要彈,楊老闆開了金口。 ﹁慢,陳秘書,胡椒粉枱子上有,別加在鍋裏。﹂ ※※※ 陳秘書搶劫家主婆 陳秘書的笑話,還不僅此,汪曉嵩談起一件事時,說但先生是應該知道的,但每問到但先生,他總是笑而不答,顧左右而言他。據說陳秘書的太太很有錢,而他自己以前也是個大少爺,祇是後來公子落難了,當借無門。有一天晚上,他約了滾友三五,打扮都和美國三K黨一樣,把黑布剪三個洞,套在頭上,然後每人拿一把道具手槍,一腳踹開自家門,向自己的家主婆開了個玩笑,把她由床上拉下來用繩子把她綁在床邊,然後又在她嘴裏塞了一條三角褲,把保險箱打開,裏面的美金股票,珠寶玉器全部拿出來之後,一哄而散,在外邊胡天黑地了一晚上,到了天亮才回家,看見家主婆還綁在床邊,一邊鬆綁,一邊大罵:﹁操那去了,癟三,啥個癟三開這種玩笑!﹂ 這件事在﹁永華﹂都傳遍了,但都是道聽塗說,問但先生,但先生不加可否的嘻嘻一笑:﹁那會有這種事?開玩笑!開陳秘書的玩笑!﹂ ︽嫦娥︾的新佈景搭好,遵照李先生的意思。我寫劇本,分鏡頭,給但先生過目之後就拍,他總是笑笑說:﹁你們搞,你們搞。﹂那年頭還沒有﹁你辦事,我放心﹂的話,但看出但先生就是這個意思。拍戲的時候,他總是準時到場,一直到拍完才離開,跟著大家一齊收工回家,完全像師父給徒弟把場,很少開口,我們幾個副導演,也就為所欲為了。有一次我看了看鏡位把一件道具移動了一下,不知道後邊什麼人開了腔,提醒我:﹁李翰祥,這東西不是在這兒的!﹂我正忙得滿身大汗,也沒注意這句話是什麼人說的,於是,不耐煩的說:﹁哎呀,借位置嘛,沒有觀眾會注意的,有問題,我負責!﹂等收工的時候,不見了但先生,也不知他何時離場的,總之由那天起我再沒有見過但先生,片場裏沒見他來,我也不敢到他家去。 前兩年在北角新光戲院看北京劇團的演出,散場時有人叫了一聲:﹁李翰祥!﹂我回頭看時,一位高高身量,銀髮盈頭穿著樸素而雍容華貴的老婦人,細看才記起是但師母,我忙叫了聲:﹁但師母,好久不見,聽戲?﹂ 她笑了笑:﹁你還是那麼滑稽,到戲院不聽戲,還搓麻將啊?﹂ 第二天,我想去看看但先生和但師母,苦無他的地址和電話,知道談瑛和他們很熟,向﹁邵氏﹂的溫伯南問到談瑛的電話,告訴她我想去看看但先生,她聽了嚇一跳:﹁哎呀!李導演,不要開玩笑,但先生看不得的。﹂我不明所以的問她:﹁開玩笑,為什麼?﹂ ﹁但先生老早去了!﹂ 我忙問:﹁去哪兒?移民了?加拿大?還是美國?﹂ 她這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但先生過世了,老早過世了!﹂我愣了半晌聽她說:﹁老早,老早了,先是腦溢血,後來轉了腸癌,好像是一九︙︙七二年,快十年了。﹂我拿著聽筒不知道說什麼好。 七二年,應該是我還在台灣的那幾年,怪不得!︽嫦娥︾之後,我由︽雪裏紅︾開始,我也已經導了七十多部影片,導齡也已是三十多年!我的年齡也和當年的但先生差不多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換古人﹂,如今年輕導演如過江之鯽,排山倒海而來,和我同輩的,或後我一輩的導演們,退休的退休了,改行的改行了,而我還在導演圈子裏打滾,多少個浪濤沖過來,我還可以屹得穩站得住,還真不容易,但也已到了強弩之末的日子了,有時也聽到些少閒言閒語,好像說:﹁這老傢伙還不倒﹂,想想︽嫦娥︾年月的但先生,真是百感交集。 照談瑛說的電話打給但師母,開始是個老工人的聲音,我說找但師母,他問:﹁那一位呀?﹂ ﹁李翰祥。﹂他好像沒聽清楚,我又重複了一遍,然後說我是拍電影的導演李翰祥,她說:﹁對不起,我已經二十多年沒看電影了,從沒有黃梅調,我就沒看過電影了。﹂ 我說:﹁我就是拍過黃梅調的電影導演,︽江山美人︾看過吧?﹂ ﹁看過,看過四五次︙︙噢,李︙︙噢︙︙你就是李翰祥!﹂這才對上號,﹁你等一陣,我去叫但師母。﹂沒多久,是但師母的聲音:﹁李翰祥,你怎知道我電話的?﹂我說:﹁談瑛告訴我的,昨天在戲院見到您之後,很想來看看您,跟您談談。﹂ ﹁好啊,好啊,歡迎你來,不過之前先打個電話來﹂,那聲音聽起來還是很清脆的。但打過電話不久,我就到北京拍戲去了,一晃又是好幾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