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與無心 有一位鬍鬚長得像張大千的老公公,每天美食安眠,心上沒事,有一天被別人詢問說:﹁老公公,您晚上睡覺時,長長的鬍鬚要放在棉被外呢?還是棉被內呢?﹂老公公根本沒注意過這個問題,經人特別點出來一質詢,無法回答,當天晚上就把自己的鬍鬚在棉被內外,放出放進,整夜都睡不好了! 人生有許多事情,都和這老公公的鬍鬚一樣,無心時天天好過,有心時一夜難眠,別人不問原本無事,旁人一問煩惱叢生。就像男女戀愛,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一雙蝴蝶、兩隻飛鳥都懂的事,從原始人類就相惜相愛的事,到近代經不少戀愛專家東指點,西提醒,愛戀變得何其複雜、何其冷酷、何其艱難!愛其實只要相互凝視、相互感動、相可珍惜就可以,何須盤算得如此條理細密?承受了太多的指點,學會了太多的挑剔,反倒喪失愛的本能,變成對愛無能為力,反常地不能愛了! 婚姻何嘗不如此,古代人一切聽天由命,嫁雞嫁狗都能樂陶陶過完一生,經過近代婚姻權威的再三剖析:這是虛偽,那是自欺,這是沙豬,那是不平等,這是騷擾,那是高潮,大聲呼叫把問題凸顯出來,不要遮蓋掩飾,我們不清楚這些權威過的是如何美滿的婚姻生活,但聽從了一席演講,回家檢視夫婦關係,讓原本好端端的夫妻,弄成了問題家庭。有時候想一想:外界資訊少一點,反而容易快樂過日子,資訊一多一雜,可能就成了煩惱的淵源,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我想起先父在過世前,在醫院做胃部手術,開刀後發現胃癌組織已巨大得像一顆白花椰菜,醫生慨歎說:﹁胃癌長成白花椰菜一般大,可能已經有二十年歷史!﹂我聽了倒有另一種想法,如果先父在二十年前就知道自己得了胃癌,仍能平靜如常地再活二十年嗎?先父只知道自己是胃潰瘍,不痛就不去理它,倒也逍遙到八十幾歲,不就和那長鬚老公公在無心的時候,夜夜安眠一樣嗎? 我又想起明末的大儒顧炎武,他的偉大著作︽音學五書︾,每次清稿完成,書稿就被老鼠囓壞,囓壞他就重新謄錄,謄錄時又大大修改一番。許多朋友見了都勸他翻瓦倒壁,灌水薰煙,早早將鼠輩消滅,免得如此惹人厭恨,顧炎武竟然說:﹁老鼠無心囓破書稿,實在是在勉勵我,不然好好地擱置著等待出版,我哪裏肯發心改寫五遍呢?﹂顧氏真善於利用無心的收穫,轉禍為福,有心未必肯做的事,無心之間反而帶領你做得更出色。 這樣說,有點像在提倡老子的﹁反智﹂論,我無意﹁反智﹂,只是覺得﹁無心﹂的可貴,比﹁有心﹂有滋味多了!有心去求,常常壞事,無心處之,反而獲得最多。 就像做學問,光讀了兩本書,就想測量自己成就了多少?聽了一席話,就在幻想自己能否入道?太﹁有心﹂於效率,希望成功有急就的口訣,如同小說裏武林的秘笈一般,都是癡心妄想。做學問就要當做日常生活天天切實去做,光靠年輕時一陣苦讀是不夠的,學問像下墜的物體,一開始還緩慢,隨著時日加速度,愈久速率愈增加,就像近五十年的知識開發,勝過前五千年的知識開發,我從這種﹁加速度進步﹂的體察中,領悟了﹁大器晚成﹂真正的涵義所在,這不是有心求成的急切期待所能辦到的。做學問只管從容縱浪,自自然然前進,到後來聞一知十,旁通互貫,無心間學問就大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