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喝完酸梅湯,他們就順著街道往電影區那帶走,白日已用裙邊捲去最後的光亮,而黑夜還沒有完全灑到地面上來。空氣裏飄著暮色,汗氣,太陽烤了一天的熱氣。店裏飛出來的熱門音樂,汽車的引擎,摩托車的馬達,三輪車的鈴聲,刨冰機軋磨冰塊的聲音,加上人聲,堵塞著街道上每個空隙。

  天磊走在街上,左躲右閃的讓車,意珊把他帶到人行道上,他又左躲右閃的讓人,每次聽見喇叭響,他又會無端的吃了一驚,意珊看他那樣緊張,不覺笑了起來。

  ﹁你這樣不自在做什麼?﹂

  ﹁沒有聽慣喇叭聲,也沒有走在這麼擠的人堆裏。﹂他看見她挑起一根掛著問號的眉毛,忙接著說:﹁美國任何一城,都是滿街的車,但從沒有人按喇叭,除非與熟人打招呼或特別的事,譬如告訴對面的車子忘了開車燈,或是車門沒有關好,或是車胎漏氣等等。行人當然也有,如紐約、芝加哥,上下班時擠得人撞人,但也就在人行道路線上擠,走的是一個方向。小城裏,像我讀大學的柏城,就沒有什麼行人。這裏真擠,一天到晚都有這些人嗎?﹂

  ﹁晚上人最多,尤其是熱天,大家都在街上,又可以涼快點,又可以看人,而逛街是最經濟的。﹂

  ﹁美國一般城市,大小不管,一到晚上,就冷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除非是百貨公司開門的那一夜,也不過到九、十點。週末當然要熱鬧點,但也只熱鬧在玩樂場合,街上是看不見什麼人的,就看見車。﹂

  ﹁怪不得人家說美國是個最沒有人情味的地方。﹂

  天磊覺得她這個結論下得非常不合邏輯,正要說什麼,她把他拖到一家小吃店,說,

  ﹁我們就在這兒吃點吧,這家的小籠湯包特別好。﹂

  ﹁啊!小籠湯包,我真是想了它好多年!以前上臺大時,晚上看完電影,總要去新公園附近吃點心,那是領了工費以後的幾天。沒有錢的時候在學校對門吃,便宜得多。在美國就吃不著了。有一年,我去紐約開會,和幾個洋人去順利園吃小籠湯包,我一個人就吃了兩籠,他們卻吃得一點沒有味道。﹂

  ﹁真的嗎?為什麼?﹂

  天磊見跑堂的來,先叫了兩籠湯包,兩碗雜錦麵,擦擦手才說:

  ﹁美國人真蠢,他們就只會吃雜碎,亂七八糟的菜絲炒肉絲,加點豆粉,稀塌塌的一盤,他們吃得津津有味,還有排骨再加上幾片鳳梨。還有春捲、炸蝦,就這幾個花樣,他們百吃不厭。﹂

  ﹁你討厭美國人嗎?﹂

  天磊朝她望著,心裏微微感嘆。年輕人自然可愛,因為青春本身是很可愛的。年輕人的單純也是一種可愛的品質,但可惜的是,年輕單純的人往往問些愚蠢的問題。他對美國人的感情,豈是﹁討厭﹂兩個字所能表達的?

  ﹁不,美國人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麼會討厭他們?﹂

  意珊瞪著他,不知道是不懂他的bitterness呢,還是氣他的刻薄。

  熱騰騰的湯包一上來,天磊心裏任何一種抱怨都沒有了,忙撿了幾個到意珊的碟子裏,然後貪婪的吃了起來。不喘一口氣,就邊吃了七八個,意珊一隻筷子支在頰上,睜著那雙圓黑的眼睛望著他,他吃完了一籠,才指指她的碟子叫她吃,她把碟子裏的湯包都撿給他,自己就先吃麵。天磊也不客氣的將其餘的都吃了,又吃了麵,又叫了一籠。意珊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不出你有這樣大的胃口,人家請客時,我注意到你吃得並不多。﹂

  ﹁那是因為心裏彆扭,自然就吃不下。今天心裏特別高興,坐在這個小店裏,吃自己最想吃的小吃,還和你在一起,覺得真是回來了,而且一切都值得回來。﹂

  意珊沒有接下去,她背對著門,而店中央吊的燈正好射在她臉上,臉上有一團淺淺的紅暈,加上那身嫩紅的衣服,覺得真像春天的第一朵花,使人覺得精神飛揚起來。意珊知道她在被看,有點窘迫,有點緊張,也有點歡喜,只管低頭喝茶,天磊伸過一隻手來,捏著她的手說:

  ﹁看見了你真是好高興。﹂

  ﹁我也是。你沒到的前兩天我很緊張,不能吃飯,不能睡覺,不能相信你真的回來了,幾乎不能相信我們通了這些年的信。擔心著你來了,會不會對我覺得陌生。﹂

  ﹁又陌生又熟悉,沒有看見你的時候覺得知道你很多,可是見了你,又覺得知道你太少。好像你的信比你的人老氣多了。﹂

  ﹁你不太喜歡我這個樣子,我看得出來。﹂

  天磊想笑,可是又覺得他的感覺不是笑所表達的。他輕輕拍了她兩下手背:﹁怎麼可能,我只是不太習慣你就是了。我們走吧,你還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逛逛?﹂

  ﹁火車站附近有個咖啡室,才開不久,裏面情調不錯,你要去坐坐嗎?還是要去看電影?﹂

  ﹁電影沒有興趣看。對了,從前我常去中山堂近處一個咖啡館,對了,叫朝風,我們到那邊去坐坐,我很喜歡那個味道。﹂

  意珊側著頭想了一下,﹁我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地方啊,在中山堂附近?我們走過去看看。﹂

  朝風已經不存在了,代替它的是個亮著暗紅燈光的酒吧。天磊佇立在街頭,望著以前他常來坐的地方,二樓靠窗的一個座位;很陳舊但卻十分舒適的沙發椅,小小的盆景,一杯檸檸冰,一個自己愛著的人︱︱眉立。多少星期六的晚上,多少星期日的下午。有時他自己去挑唱片,每次都是同樣的柴可夫斯基的PATHETIQUE。有時就和眉立對坐著,膝蓋輕輕接觸著對方。有時和張平天等一幫人來,打橋牌。有時和邱尚峰先生兩人來,光是聊天︱︱最逍遙的日子。當時不覺得是如何的值得寶貴,如今要怎麼樣寶貴它,都是已逝去了的。

  他轉身挽起意珊的手臂說:

  ﹁不在了。我從來沒有想到它有一天會不在的。﹂

  ﹁我沒有聽說過有這麼一個地方呀!我們常去的地方是田園,青龍及凱莉。﹂

  ﹁你和我是兩個時代的人。﹂

  ﹁你一共也沒比我大幾歲。﹂她撇撇嘴的舉動,十分幼稚,但卻是可愛的。

  ﹁並不是年齡,是年齡之外的東西。﹂

  ﹁我想不通你為什麼老說這些話,好像你已是歷盡滄桑似的。其實,你應該比誰都高興,你什麼都有了。我相信你同班的同學,沒有一個比得上你的。﹂

  ﹁那要看一個人的價值觀念了。說起同學,我過一天去看張平天。曾經寫信告訴他我要回來的事,但沒有說明是那一天,省得他來接我。還有邱先生,我常在信裏提起的那個,我到了第二天就打電話給他,沒找到他。哪天我帶你去找他,他是個很令我尊敬的先生。﹂

  ﹁好,﹂她的興趣似乎不高,﹁喏!到了。﹂

  進門就是一股冷氣,把外面的燥熱都摒棄在門外的黑夜裏了。然而室內比外面還黑,每張桌子上點了星火似的燈光,房中央有一排狹長的花壇,插著像夜來香似的白色小花,音樂從花間流到兩邊座客的耳裏,幽幽的,女人訴情的歌聲。意珊把他帶到樓上,樓上和底下一樣的擺設,但似乎更暗一點,他們對座坐下,意珊要了木瓜,他卻叫了咖啡,沒有擱糖,也不加牛奶,就喝了半杯。樓上坐得半滿,黑漾中只見每座的人都是兩個,而兩個人又是緊緊擠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坐在角落上的一對,明明是四個肩膀,卻只看到一個。他記不起當年和眉立坐咖啡館時,是否也這樣當眾表演過?在植物園,在學校對面的廣場,沒有人看到的時候,他曾︱︱,但不記得當著別人是否這樣大膽過?不可能,眉立是一個保守的女孩,不會讓他的。而他也沒有那麼大方。那時,或現在。

  ﹁在美國,常坐咖啡館嗎?﹂

  ﹁美國根本沒有咖啡館,沒有這一類的咖啡館。喝咖啡的地方,就是喝咖啡的。酒吧間很多,但都是喝酒的,或是獨身的男人去找女人,獨身的女人去被找。夜總會裏也喝酒,也聽唱歌,講笑話,看大腿舞,各色各樣的都有,但沒有這一類不是為了喝咖啡的咖啡館。﹂

  ﹁那麼︙︙﹂

  ﹁情人們到哪裏去是不是?到車上。這就是美國沒有這一類咖啡館的原因。有了的話不會有什麼生意的。美國人談情說愛都在車上,我在柏大讀書的時候,住在地下室,後面正好是個停車場,而左近都是女生宿舍或姊妹會,週末男伴送回來,把車停在車場,熄了燈。開始時,幾個中國同學都到我房裏來,看免費電影,有個同學缺德,車子裏每個動作,他都加評語,惹得我們大笑,有次差點被人家打了。﹂然後他往角落處看一下,﹁想不到這裏只要付十元台幣就可以大大方方的看戲。﹂

  意珊轉頭去望望,轉回頭來,低頭吃木瓜。

  ﹁有些事情,中國人洋化的速度,真是快得驚人。﹂天磊說。

  ﹁我並不覺得這和洋化有什麼關係,談戀愛也不要向任何人學習的,但是我們沒有車,總要有地方談。﹂意珊說。

  天磊見她有點不高興,忙換個話題說:﹁你常來嗎?﹂

  她很大方的說:﹁有時候。﹂

  他實在想問問她和什麼人一起來,但到底不好意思。

  ﹁你們平時作些什麼消遣?你信裏很少提起。﹂

  ﹁哦,也沒什麼,泡泡咖啡館,跳跳舞,天氣好的時候很多人一起出去旅行,現在玩的地方很多,指南宮、碧潭,烏來、陽明山、野柳,都弄得很好,你有興趣我就帶你去。你在美國,必定去過很多地方,對嗎?﹂

  ﹁不算少。只是美國各地,沒有地方特色,南方我沒有去過,不知道,可是西岸、東部、北部、中西部都待過些時,每個地方都是一樣色調,加油站,熱狗站、肉餅店,霜淇淋店、汽車行,一切都差不多。像紐約、芝加哥這樣的大城有它們的高樓大廈、地下道高架車,但是色澤還是與其他地方沒有兩樣。當然,芝加哥的古城與紐約的格林威治城稍有特色,但也漸漸的商業化了。美國有很多古蹟,也不過是一百年左右。在我們中國人看來,算得了什麼!雖也有名勝,但卻相當的商業化,未免摧毀了自然的美,這和我們中國的名勝古蹟是沒有辦法比較的。﹂

  意珊把他放在桌上的空香煙盒,拿在手裏折疊著玩。

  ﹁童家哥哥每次說起美國,都是樣樣好,交通方便,娛樂場所多,美國人熱心。一切用具都是電氣,吃的穿的,要什麼有什麼,真好像是個天堂,可是你說的又和他完全不同,似乎那邊並不好,吃當然是不行,玩也沒地方去,和他形容的差得那麼遠,好像完全是兩個地方,我不知道該相信那一個好。﹂

  ﹁讓我問你一句話,如果美國真像我說的那樣,你是否還要去呢?﹂

  她沉思了一下,說:﹁還是想去。﹂

  ﹁為什麼?﹂

  她把頭略低了一下。﹁因為你。﹂

  他沒有防到她這樣回答,愣了。把剩下的半杯咖啡喝了,又掏出一包煙來,點燃了一支,抽了幾口,才說:

  ﹁假如我決定不回去了呢?你是否還是要去美國?還是和我一起留下來?﹂

  她也沒有防到他這樣說,也愣了。對他不解地看著:

  ﹁你當然不會不回去的,你那邊有好的工作,而伯父母也不希望你留在這裏,何況,你自己也說過,你覺得自己並不屬於這裏。﹂

  ﹁但我至少是活在自己的人群裏,先不說為自己的國家服務這一類冠冕堂皇的話,即使為自己打算,在這裏,我至少可以在生活上有點有限制的享受,吃自己愛吃的東西,而且我爸媽也老了,我該和他們多住些時。至於說到那邊的事業,有當然是有,但也不是驚天動地的,所以放棄了也不可惜。﹂

  ﹁你只是這樣說說而已,不是認真不回去,對不對?﹂

  ﹁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他半認真地說。

  ﹁我當然十分希望能和你一起去美國,但如果你真的決定不去了,我也沒有辦法去的。﹂

  他笑笑,將煙熄了,拿起她扶著碟子的手,輕輕揉了兩下。

  ﹁是你沒有辦法去,還是你不想去?那完全是兩回事。﹂

  她也笑了,趁機帶點不依的嬌態說:

  ﹁我講不過你,不講了,反正你是要回去的。﹂

  天磊已經明白了些她的心意,也就不再迫她而談別的事。雖然他們最近兩年的通信很密,但他對她的愛好及生活習慣仍是不熟悉的。

  使他震驚的是她對於美國爵士音樂、歌星、電影明星的熟悉,不但他們的名字從她口裏滾流出來,而他們的私生活,離過幾次婚、結過幾次婚以及他們的戀愛她都熟知。他記得他讀大學時,雖然也看電影,對明星們的背景絕對沒有知道得這樣豐富。意珊問他好萊塢是什麼樣子,他說那只是一個小城,與其他小城一樣,也許較亂較髒,他在洛杉磯待過的那個暑假裏,也並沒有看到過一個電影明星。

  ﹁我有一個同學,他哥哥在這裏的美軍機關做事,他的上司有一個時期回美國休假去了,他帶我們到那個上司家裏去玩,呵!那個客廳布置得真漂亮,完全是美國運來的傢俱。牆上掛著那個美國人和法蘭克辛那屈拉合拍的照片,在好萊塢的中國戲院門口。那個人對我同學的哥哥說,那個戲院門口都是電影明星的手印足印和簽名,可是真的?﹂

  ﹁唔。﹂他毫無興趣地說,然後看看錶,﹁你回去會太晚嗎?已經十一點多了,我想坐坐公共汽車。﹂

  他們走到車站等車。站裏寥落的幾張疲倦的臉,和打著呵欠的嘴。

  溫度已經降下來了,但氣壓還是很低,風吹過臉,像在臉上肩上搭著條濕毛巾似的。遠處的火車站,剛到了一班火車,亂哄哄的湧出一批人來,站前停著的三輪車擠上去兜生意,有錢的跳上排著等著的計程車,次有錢的和三輪車夫講了半天價才坐上去。最次有錢的,提著行李向公共汽車站走來,臉上身上蓋著疲倦。

  天磊和意珊坐的那輛車上來了很多人,一個佝僂的老太太拎著兩個藤籃,挾著一個花布包袱上來,站在天磊跟前,天磊忙站起來,指指座位讓她坐,她仰起頭詫異的向他望望,然後搖搖頭,那隻空著的手吊得高高的抓住頭上的橫杠,露出腰際一大截乾癟的肉。天磊還想叫她坐,意珊拉了他一把,讓他坐下,對著他耳朵說:

  ﹁這裏不是美國。﹂

  ﹁美國公共汽車上或是地下車上不見得有人起來讓婦孺坐,我只是覺得她拿了那麼多東西,又那麼老,怪吃力的。﹂

  正說間,破舊的車子來個急煞車,那老婆子沒有準備,一下子直往前栽,手裏的包袱掉了,身子撞在司機的椅背上,司機還狠狠的回頭瞪了她一眼。天磊又忙站起來把她扶著坐下,替她撿起包袱,放在她膝上,那老婆子咧著嘴,露出嚼黑的牙床,朝他又是笑,又是點頭,又是說話,謝完了,將身子往後一靠,閉著眼養神。

  天磊臉對著窗,窗外的路燈、路人、開著的大門、坐著客人的食店迅速的閃過去,半夜了,還是這麼熱鬧。記得在柏城,他常在午夜騎車從學校回家,沒有月色的夜裏,濃蔭的樹,黑沉沉的迫在他頭上,廣闊的楓林街,比現在這條街起碼寬一倍,連車都沒有了,只有他,和被街燈拉得細長的自己的影子。他早已疲倦的頭腦,被夏夜的風又吹得清醒了,而毫沒有睡意,因沒有睡意而不願回到他的黝黑潮濕的地下室去。從楓林街尾轉去,就是女生宿舍麇集的榆林街。學校還沒有結束前,這一條街上形形式式的攝影鏡頭都有,中國學生剛到時總有點不敢走那一帶,過一陣,又特別喜歡傍晚和晚上從那兒經過,走得很慢,看得很多,再過一陣也不足為奇了。不會故意走過這一帶,偶爾走過時也不會故意不看。夏天時宿舍關門,姊妹會裏的姊妹也回家做女兒去了。這一帶顯得特別靜悄,除了榆林裏的鳥聲之外。榆林街接著的是洛拉路。

  在他離開柏城前的那一年,洛拉路是他最常去也最怕去,最怕去而又最想去的地方。每次他騎到陸家那幢紅磚樓房前,就走下來,扶著車,癡立著,樓上有一個窗戶的燈,總是亮著的,即使是午夜。那是陸伯淵的書房,樓下也是一盞亮燈,在客廳的一個角落,佳利在樓下看書或是聽音樂,或是,如她告訴他,僅僅是呆坐著,打發睡不著而又醒得發慌的時光。不知有多少次,他恨不得衝過去敲敲她坐處邊上的窗子,不見得有什麼話向她說,而是要知道她真的存在那裏。屋裏屋外,只隔一層紅磚,但他從沒有這個勇氣,他是個有氣質而沒有一點一滴勇氣的人。

  有人拉了他一下,原來已到了東門,他隨著意珊下了車。

  ﹁你在想什麼?﹂意珊說,偏仰著頭望著他。

  ﹁沒什麼,一點舊事,舊人。你要馬上回家,還是到我家去坐坐?﹂

  ﹁隨你,媽媽反正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天磊看了看錶說:﹁我還是送你回去吧!太晚了不太好,等會伯母覺得我在美國過慣了夜生活的呢!﹂

  ﹁媽倒沒有這樣想,她覺得你太老成了呢!不像個剛剛三十出頭的人,不像童大哥那樣﹃活得起勁﹄。﹂

  天磊不想為自己辯,更不想解釋,只說:﹁也許我剛回來,一切還沒習慣,所以有點茫茫然。慢慢的我自然會活起來的,走,我們叫輛三輪車,送你回去。﹂

  坐上三輪車,由車夫迅速的踩著,才覺得涼快了,而夏夜在這時才顯出它的寧靜可愛來。陳家在仁愛路四段,那一帶很寬適而無人,才顯出夜已深了。天磊的半個身體受到夜風的吹拂,另半個身體傍著意珊的柔軟,覺得剛剛憶念所帶來的那種無可奈何的哀傷漸漸消失了,而感到目前的溫暖。他伸手環著意珊的肩,她的頭很快而輕悄的就依傍在他的肩上,他立即聞到她的髮香,經過了陽光,也沾著汗水而仍然很好聞的一股香味。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髮頂,但立刻看到她抬起頭來,圓眼睛裏烏溜溜的掛滿了問號,也掛滿了答案的目光。他只猶疑了一下,就再一次低頭吻她,吻的是她的唇。立即,他覺得她唇舌所表達的急迫的歡迎,這使他一在接吻所帶來的暈眩來到之前,閃過一個清晰而殘酷的問號:她的吻︱︱是對他?還是迎接留美歸來的博士?但是他把眼睛閉得很緊,把這個問號閉在他和她的世界之外。

  到她家門口的黑暗裏,她問他:

  ﹁你明天來找我?﹂

  ﹁天美也許要走,我要在家陪陪她,回來後我忙著,還沒有好好的和她聊過。﹂

  ﹁那麼後天?﹂

  ﹁後天也許我要去找邱先生。﹂

  在黑暗裏,她不響了。

  ﹁我們有的是時間,也不在乎這一兩天。﹂

  ﹁但是,你知道,爸媽會著急的。﹂

  ﹁咦,他們著急什麼?﹂

  ﹁他們認為我們應該天天在一起,認識彼此。﹂

  ﹁我未嘗不想,但我會在這裏待好幾個月,學校裏,我已經請了一個學期的假,我可以待到冬天才走。﹂

  ﹁哦,我還以為你只待到暑假完。﹂,

  ﹁表面上我是這樣說,但我已經請了假。這樣我們可以多在一起玩玩,我覺得留在臺灣的在一起和到美國之後在一起的意義不太一樣,你暫時不要對伯父母說,但也許過一陣子我們可以到中南部或花蓮一帶去玩玩,我很想重新認識臺灣,如果你和我一起去,那就最理想了。﹂

  ﹁就我和你?﹂

  天磊笑笑,摸摸她的頭髮:

  ﹁那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也許我們找天美一起去。再說好了,你進去吧,我明天打電話給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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