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小蓉蓉逗了一下之後,他和天美到他自己的小房間裏。他們兄妹兩人相差四歲,讀書的時候,他大學,她還在初三,所以他總覺得她小,叫她小丫頭,可是他快畢業的時候,發現她的懂事超過了他的估計,有時他們也能談談個人的感覺。他去國的前夕,深夜送了眉立回去之後回家,發現天美在他房裏等他。

  ﹁小哥,我明天不去送飛機了,送行我最怕,所以現在來和你道別。﹂然後她注意到他的眼睛。﹁眉立也不去送你了,是不是?﹂

  他點點頭。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把臉放在手掌裏。手背貼放在書桌上的玻璃板,嘴對著手掌說:﹁我真是不想走,爸爸為什麼要這樣,我,我真是不要去。﹂

  ﹁我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他抬起頭來,挑戰似的望著她。﹁並不是為了眉立而不想走。我是不想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我懂得你的意思。小哥,人總是不願意換環境,就像我上學期不想搬到宿舍裏去住那樣,明明知道宿舍裏會比住在家裏好玩,但就是懶得動。你不想走也是這個意思對不對?當然我的譬喻不大恰當,但是我懂你的意思。﹂

  ﹁差不多。而我這個學文學的跑到美國去有什麼好處?爸爸要我改念工,從新讀起,他不知道這有多困難!﹂

  ﹁爸也是為你著想,為你的前途。﹂

  ﹁我知道。但是我一點把握都沒有。而且,我是不是有這個毅力還是一個問題。另外當然還有眉立的事,她要等我那麼多年!她媽和她相依為命,是絕對不會放她出國的,她要等我學成歸來,我自己都不曉得那要多少年?﹂

  ﹁小哥,你也實在想得太多,只要你們一直相愛,她當然會等你。而且,事情很難預料的,也許她媽放她出國也不一定。你到了那邊,不要想這些煩心事,你記得舅舅最喜歡說的那句話吧?﹂

  ﹁船到橋門自然直。﹂天磊說,兩人不由得都笑起來。

  天美看他臉色比較展開了些,就到廚房的紗廚裏端了兩碗早已涼在那裏的綠豆沙,弄了一小碟椒鹽花生米到他房裏來吃,吃了又聊了一陣。天美把東西都收拾回廚房,再到他的小房間,站在門口說:

  ﹁你放心去好了,我會常和眉立在一起的。﹂

  天磊突然的難過起來,把頭轉過去:﹁當然你也會好好照顧爸媽。﹂

  ﹁當然。﹂

  ﹁你自己也用功讀書,過幾年我們在美國見。噢,你可以用我這間房做書房,我不在乎。﹂

  他們的房子不大,一共兩間半臥房。天美的臥房,是進門左側的一個小間,一共只有兩個半榻榻米的大小,擺了一張床,就轉動不靈了。開始的時候天美還不太在乎,進了高中,有了她的一群朋友,有時帶回家來,只能在客室裏玩,總不能玩得很放肆。於是她就開始羨慕天磊的房間。有一次她帶朋友在他的房裏玩,把他的照相簿拿出來給她們看,又在他的寫字檯上寫些歪詩,及撒了一地的花生屑,就呼嘯而去了。天磊回家,看到劫後的小天地,驚天動地的暴怒起來,當著父母面前,把天美罵哭了不算,還要她發誓以後不許再入他的房間。為了這件事,兄妹兩人整整一個星期都沒有交談過一句話。現在他自動提議把房間給她用,天美很感激也很激動。﹁好。我會保存它原來的樣子。﹂

  現在他們一進房,天美就說.﹁你看,我沒有把你的房間改樣子吧?﹂

  天磊抽出書桌前的椅子,讓天美坐了,自己在床邊坐下,拿出香煙來,先遞了支給天美,天美搖了頭,他才自己抽起來,深深的吸進去,徐徐的吐出來。

  天美噗哧笑了一聲,問道:﹁除了學到對女人的禮節和抽煙,還在美國學到了什麼?﹂

  ﹁學到了不做夢。﹂

  ﹁啊,到底是文人說的話。﹂她環顧了一下房間,迷忽似的說,

  ﹁坐在這裏,真難想像你十年不在,好像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似的,你,我,以及我們坐在這裏講話。還記得你走前,我們也這樣坐著談話的事嗎?﹂

  ﹁怎麼不記得,而且常常想到。你覺得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嗎?怎麼可能,你都做了媽媽,而眉立也做了母親,雖然我還沒有成家,但我的心比成家了十年的男人還要蒼老,信不信由你。﹂

  ﹁我信。這就是我剛看見你的感覺。﹂然後她對立在書桌上意珊的放大照看了許久。﹁小哥,你是為她回來的,還是為了看爸媽?還是別的?﹂

  ﹁都有,最主要的是回來休息。﹂

  天美沒有響,只繼續的望著他,等他問那句話。

  ﹁眉立也住在台南,是不是?你常見到她嗎?﹂他問了。

  ﹁常常。小哥,你一定要將她完全忘掉。她的婚姻很好,她的先生很愛她,也很瞭解她。我想你也不怪她的負你,是不是?那時候她母親病得那麼厲害,都是那個董先生在經濟上及精神上支持她的。﹂

  天磊止不住語氣裏的尖刻:﹁結婚是唯一報答的辦法嗎?而且我那陣,自己省吃儉用積下來的錢,都寄給她。﹂

  ﹁我知道。但是你在那麼遠的地方,她那時候最最需要的不是錢,而是精神的支持,她不是那種有獨立精神的女子,你知道她多麼依賴她母親的,對不對?她母親一生病,她就慌了,要抓住一個人給她依賴,而你離得這樣遠,你也不要怪她。﹂

  ﹁出國的代價之一,我誰也不怪。﹂

  ﹁她結婚時我去了的,我在信裏告訴過你。我對她說你得到消息三夜睡不著,她眼睛都紅了。你想想,馬上就要和別人結婚了,想的卻是你。你還要怎麼樣?她知道你回來了,要我告訴你,假如你去南部,希望你去看她。﹂

  ﹁她有沒有變樣?﹂他忍不住問。

  他妹妹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因為常常看見她,即使她變了樣,我也看不出來,而且我也沒有那麼注意她,當然你看見她,我相信你馬上就會看出來的。﹂然後她忽然懂得了他的意思,所以她說:﹁她還是那樣,很乖。﹂

  十年別離,天磊已經無法想像﹁很乖﹂的眉立到底有多乖了。

  ﹁你很好吧,天美,你和定亞兩人?﹂

  天美臉上的笑立刻收斂了起來。

  ﹁無所謂好不好,沒有什麼不好就是了。我現在把什麼都看得很透。記得以前聽見什麼人說過,女人結婚就像得到了一張長期飯票。一張長期飯票,總要用東西去換的,不知別的女人用的是什麼,我是用自己的理想作為代價的。﹂

  天磊對她端詳半天,心裏矛盾的感到難過及高興。成熟,是經過各種各樣對生活的失望。他高興她的成熟,又難過她對生活的失望。顯然,她對生活的失望多半是因為她對婚姻的不再抱著像剛結婚時她那股熱切的期望,那時候她寫的信,他還清晰的記得:

  ﹁小哥,明天我就要結婚了,定亞不是一個英俊的騎士,僅是一個紮實的,但不是沒有情趣的男人。他的工作在台南,在台南我們將建立一個小小的家。他工作,我治家,休假的時候我們可以到安平港去漫步或是坐在孔廟門前那棵大樹底下。我認為幸福在於自己去找,去建立,不在於到何處去找。而我已找到了我的幸福,希望你也能很快找到你的。﹂

  他無需問天美為什麼不再覺得幸福。問了她,她也不會說的。

  他母親穿戴著十分整齊走來。﹁兩個人嘰哩咕嚕的說話,也忘了看時間,快點準備吧,童伯伯打電話來說:馬上來接,天美,我把你的床鋪好了,蓉蓉的小床擱在我們臥房,阿翠給你放了洗澡水,快去吧。﹂

  童家也請了意珊及她的父母,而且讓意珊和天磊坐在一起。席間童家夫婦及他們兩年前從美國回來而現在任教於師大的兒子童志遠,就不止一次的開天磊和意珊的玩笑,幾乎有點迫著他們說出大喜的日期。天磊有點責怪他的父母把事情傳揚出去,現在又不好分辯什麼,但心裏總有點不樂意。他回來是為了意珊,但是意珊到底並不是唯一使他回來的原因!吃完了飯,童家堅持要帶大家去第一飯店的喜臨門跳舞。天磊跟著大家進了第一飯店。聽見櫃檯上的人及管電梯的僕歐都講英文,倒不覺吃了一驚。

  天美在他耳邊說:﹁小哥,臺灣真是進步了吧?﹂

  他環顧金龍鬥彩的廳堂,閃亮平滑的廊道,堂皇的、但不免帶點俗氣的裝置以及穿了畢挺白色制服的侍者,和他們開口閉口的洋禮節,不知怎麼回答天美才好。到了喜臨門,樂臺上正在敲擊著急喘的扭扭舞,台下的舞池裏,擠滿了像犯了肚痛病而全身扭扯的男女。除了所有的面孔都是黃皮膚之外,他幾乎以為自己踏進了芝加哥勒虛街的舞廳。侍者帶他們到一張靠牆的大桌子,禮貌的把女太太們的椅子拖出來,侍候他們坐了,才問他們要什麼?

  童志遠搶著說:﹁爸爸,叫他們拿幾瓶香檳酒來,今天給美國客接風。﹂

  天磊窘迫地搖著手說:﹁我不太會喝酒的。﹂

  ﹁香檳嘛,那個不愛香檳酒!在美國餐館,人家敲你二十幾塊一瓶呢,這裏的,便宜幾十倍,你老兄還不趁機多喝點。﹂

  ﹁我真的不會喝,還是給我來杯咖啡好了,不客氣。﹂

  座上的人都望他,帶點掩飾不住的失望,好像怪他煞風景。童老伯還是塞了侍者一點錢,叫他弄了兩瓶香檳來。天磊拗不過大家,也喝了一杯,才站起來請意珊跳舞。

  意珊不但跟得很好,而且跳得很輕。天磊原來會跳舞,但出國之後因為事情忙,心情散,反而跳得少了,所以腳下生硬,可是因為意珊會跟,他很快的就恢復了以前的熟練。意珊,比眉立矮,她的眉眼齊他的肩,所以和她說話時,他要把她稍稍托遠一點才看得到她的臉。

  ﹁回來了之後反而沒能像通信那麼樣痛快的談了。恐怕還要忙一陣,希望你不生氣。﹂

  ﹁怎麼會。你學成回來,是個紅人,大家都要爭著招待你,我為你高興呢!﹂

  ﹁我這些年來,忘了中國人的禮節有多重了,剛兩天,就覺得有點吃不消。這些年一個人住慣了,就想安靜多在家裏和家人聚聚,和你在一起玩玩。﹂

  ﹁我們反正有好多時間。親戚朋友們是不能得罪的。﹂

  ﹁我知道。﹂他覺得和她通信時兩人似乎談得更融洽。她是獨生女,一輩子的嬌生慣養,一帆風順的讀完大學,除了小說詩詞所給她做夢的材料以及父母朋友所給她的愛與溫暖之外就再也沒有雜念了。和她通信一直是他生活的調劑,她像一支深山裏的小溪流,清瑩碧綠而又涼又軟的水注,灌入他疲倦的心腔,舒服而又清鮮。她的人似乎與她的信不同。他不知道是因為自己這些年來與﹁人﹂的接觸太少呢?還是她在擁擠的小島上,和人的接觸太多。她比他想像的世故,而世故是犧牲了可愛的天真才換來的。

  ﹁你常出來玩?﹂

  ﹁唔。﹂她仰著望他。她的確長得很動人,而且發現她很會臉部化妝。他記憶中大學剛出來的女孩子除了擦口紅之外,就是一副本來面目。而意珊的眉眼都經過細心的化妝了的。也許現在的女孩不同了,他對於記憶中梳長辮穿長褲騎車的女孩子們興起一種相思似的懷念。

  ﹁也常來跳舞嗎?﹂

  ﹁唔,童家哥哥他們常來找我玩。除了他,沒有和其他的人玩,牟伯母他們都曉得。﹂她帶點解釋地說。

  他實在不是詢問她,而她這樣說使他很窘。她比眉立老練多了,眉立一直很天真,那是一種他在出國的第二年就失落了的品質,那時他像意珊現在一般大,以男孩來說,也僅是個大孩子。第一年暑假,夜裏在山巒間開了卡車,第二年夏天,在南方的牧場為人看牛羊,一共六個月就把他從大孩子一下就提到成人的一級,而失落了年輕人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逍遙心情。

  ﹁當然應該出來玩玩,我不是那個意思。童志遠很會玩嗎?﹂

  ﹁唔,他很會玩。他說美國那些好玩的地方,什麼那瓦達的賭城啊,佛羅里達的海濱,紐約、芝加哥、洛杉磯,他都去過了。﹂

  她的臉在暗紅的燈下顯得燦爛,而被眼膏襯得比平時更亮的瞳子裏閃著羨慕的光采。

  ﹁你當然也去過這些地方的,是不是?﹂

  ﹁幾乎都去過,那瓦達去過,在牧場裏做工,紐約也去過,在山上端盤子;洛杉磯也去過,給人家開大卡車。玩,除了要有錢,還要有那份心情。﹂

  ﹁你住在芝加哥,那裏熱鬧嗎?﹂

  他環顧一下周圍的人群。﹁和這裏差不多。﹂

  他帶她回座,剛坐定,樂隊像被千軍萬馬追逐似的,急鼓響鑼的敲打起來。童志遠立刻站起來,向意珊招了招手,意珊興奮的向天磊望了一眼,天磊連忙站起來,將她的椅子拉開,讓她起來。等她走了,才坐下來,天美看他這份十足得過份的禮貌,不禁抿著嘴笑,天磊無可奈何的聳了聳肩,正好給意珊的母親看見,對天磊的母親說:

  ﹁我們的意珊哪,大學都已畢業了,還是一股孩子氣,什麼扭扭舞、恰恰︙︙跳得十分起勁。天磊其實也不比她大多少,就是一副老到的樣子。﹂

  牟太太說:﹁你不知道,天磊出國之前,比什麼人都野呢!家裏整天見不到他人影子。高三那年︙︙天磊,現在說出來沒有關係了吧?高三那年,不知為了什麼事,和人家約了到螢橋底下的空場去打架,身體又不夠壯,打不過人家,還挨了人家一刀,你們看。﹂她隔著桌子拿起天磊右手,把他大拇指邊上一條像眉毛長短的刀疤讓大家看。﹁回來後還不敢給我知道,和天美兩人在廚房沖洗包紮,沒有弄乾淨,第二天就發炎了,在家整整養了一個禮拜呢!他剛出國時我日夜擔心,不敢讓他買車,他也答應了,後來有朋友到美國去看他,回來跟我們說,天磊完全變了樣,像個大人似的,我才放下心來。﹂

  ﹁我們意珊出去了,我想也會像個大人樣子的。﹂陳太太說,然後深意的望著天磊說:﹁還得靠你好好薰陶。﹂

  天磊窘窘的笑了笑,轉頭去看意珊。舞池裏擠滿了扭動的人群,有些女人的旗袍因為劇烈的擺動而縮到膝蓋以上。他們隔座兩個穿水手服的美國人就望著她們光裸著的小腿和膝蓋以上的大腿擠眉弄眼。有的大裙飛著小小的圓圈,好像一個人對於平凡的生活模子的掙扎,要掙扎出那個圈子,但還是離不開那個圓圈。意珊和童志遠在人群的週邊,意珊很有韻律的用臀部和兩條手臂向相反的方向扭動,額上披著一綹短髮,臉上因為興奮和燥熱發出紅光,圓瞳子裏裝著光彩四射的笑,嘴唇好看的張著,燈光下閃著一排細緻的白牙。他忽然覺得自己離意珊實在很遠。在他未回來之前,他覺得他們很近,大海洋上飄著他們來往的信,信紙接起來,將他們連在一起,可是這時候他覺得離她好遠,因為他和她之間隔著人群,對他說來,人群雖是同胞,事實上,卻是十分陌生。她在人群中間扭轉,別人也在扭動,他們形成一致的旋律,而她就是這個旋律的一部分。他卻是站在漩渦之外的陌生客。

  在美國時,參加美國人的宴會,或是和幾個美國朋友在一起玩,他總覺得他自己是陌生人、局外人,不屬於他們的國家、他們的團體、以及他們的歡笑的圈外人。但是他並不覺得悲哀,因為他有個安慰自己的念頭:我在這裏不過是暫時的,暫時的圈外人,有一天我回到了自己的地方,和自己的人在一起,我就不再會有這個孤獨的感覺了,因為我將是他們的一份子,和他們打成一片。可是,現在坐在豪華的第一流旅館的舞廳裏,溶在自己國家的語言和歡笑中,坐在親人中間,忽然有股難以解釋的悲哀與落寞,將他整整裹著。意珊在扭,天美在笑,他父母在得意的談話,而他,他只覺得離這一切都好遠,他仍像個圈外人一樣的觀看別人的歡樂而自己裹在落寞裏,不是他不願意溶進去,而是十年在海外的孤獨生活已僵化了他,即使是家人的溫暖與女朋友的柔情都不能將他溶開了。他的一切想法,一切觀念和他們脫了節,他們的快樂在他看來是不值得稱為快樂。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麼樣的快樂。

  ﹁噯,小哥,是否該我請你跳?﹂

  天美拍拍他放在桌上的手。原來一曲瘋狂的扭扭舞已完,而現在是溫順的﹁某一個星期日早晨﹂。一支舊歌,勾起了許多舊時的回憶,中山北路同學家的舞會,眉立,夜裏踩著水晶般的月色送她回女生宿舍,一路哼著﹁一個星期日的早晨︙︙﹂

  他扶著天美下舞池,恍恍惚惚的想著那些遙遠的事,遙遠的情,遙遠的自己。

  ﹁小哥,你今晚怎麼了?童伯伯他們好意請你來玩,你總要敷衍人家一下,這樣神情恍惚的!﹂

  他愧咎地笑笑。﹁大概是我不習慣這種生活。小東西,跳得還是蠻好麼!常和定亞去跳舞?﹂

  她搖搖頭。﹁不常。不然我這些新式的扭扭舞怎麼不會?意珊跳得真好看,你不覺得嗎?﹂

  ﹁不錯。她說童志遠夫婦常帶她出來玩。﹂

  ﹁我也聽說了。媽說現在你回來了就好了。童伯伯的兒子,雖然沒有戴博士帽回來,卻是很會侍候小姐的,好像意珊很欣賞他,你自己小心。﹂

  ﹁我小心?那純是意珊自己的事。你不要和大家一樣,以為我光是為了她回來的。其實我每年想回來,每年拖著。不單是想家,而是一個人在那個地方住著怕了。﹂

  ﹁我知道。我不過住在台南,還常想回家來,你當然更會。噯!我問你,你在美國那多些年,也換過不少地方,而你的樣子又擺得出去,為什麼這些年來沒有交到一個女朋友,還要巴巴的回臺灣來找呢?﹂

  這個﹁為什麼﹂,就可以寫一本書來解釋。先是那幾年忙讀書連工作。一個讀文科的人,英文底子又不好,跑到一個英文就是他們本國語言的國家,和人家比他們的文字,已經佔據他睡眠之外所有的時間,還要工作維持自己的生活。怎麼會有閒情,閒時,閒心,閒錢去交朋友?女孩子們,尤其是出國之後的女孩子們,把所有的夢想與崇高的愛情都摔在海洋裏了,找她們,先要有車,他沒有;要知道到哪裏去玩,他不知道;要花錢,他沒有;要個可靠的前途,他前途茫茫;要有個博士帽在望,他只有一頂果園老闆送他的鴨舌帽。他什麼都沒有,於是什麼人也不敢去找。當然,也很可能會有女孩專門喜歡他文弱頎長的樣子和早來的沉默,可是他實在沒有時間去探索這種女孩。出國才一兩年,已經將他的﹁闖勁﹂化為烏有了。

  在他拿到碩士之後,而還沒有鑽入研究院之前,他試過一次。黃祖德給他找一個﹁瞎對﹂︵Blind Date︶他們四個人一起出去玩。那個女孩好像姓焦,他後來記不得了。長得像中國舊小說裏形容的﹁水蔥兒﹂似的,很好看,卻是矯揉造作得使人難受,吃飯的時候好像連筷子都扶不動似的。吃了飯,他們到露天電影場去看電影,黃祖德和他的女朋友坐在前面,兩個人擠在一起,他和他的﹁瞎對﹂坐在後座,兩人離得遠遠的。露天電影場有許多好處,有家的人來,既看電影,又可讓孩子們在後座睡覺;情人們來,既看電影,又談情話;男孩子們來,既看電影,又可以高談闊論,更可以︱︱如果附近的車子裏坐了一大群女孩子的話︱︱評頭論腳的討論。如果運氣好,也許和隔車的女郎們結交上了。做個朋友,及其他。

  姓焦的女孩,嬌嬌的問他:﹁祖德說你剛拿到學位?預備到哪裏去做事?﹂

  ﹁哦,我還要讀下去,預備讀個博士。﹂

  ﹁什麼?你拿的不是博士學位嗎?﹂

  ﹁不是。﹂

  那個女孩忽然﹁花容失色﹂,呆坐著。過了一晌,她推了一把前座的人說:﹁祖德,我頭痛得厲害,勞駕你先送我回去,行不行?﹂聲音也失去先時的嬌滴,乾巴巴的。

  ﹁咦,小哥,你今天真有點不對勁,人家問你話也不答,跳舞也沒精打采的,怎麼哪?一點也不像榮歸故里的樣子。﹂

  天美搭在他肩上的手輕輕推了他一把。他無奈地笑笑,一心一意的帶著她跳舞。

  ﹁就是因為你問了一個為什麼,使我想起了許多事。﹂

  ﹁可是還答不出來?﹂

  ﹁答是答得出來,不過這裏不是地方,現在也不是時候,慢慢的我自然會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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