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與邱尚峰夜談後的幾天,天磊的應酬忽然又忙碌起來。這次是一批政府官員對回國學人的宴請。那時候是七月初,幾個大學邀請的一些在美國教科學的教授都在這個時候到臺灣,一連串的教育界人士及學校當局到機場迎接,加上各家報紙的大幅刊登,學人回國就成了那幾天的新聞。

  自有一批政府官員及教育界人士分別宴請他們,而連帶的,天磊也接到許多請帖。他本來是不想去的,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看到了在自己的國家裏學文法的也是被冷落的,心裏不太痛快,另一方面他實在怕到這種場合去,說些言不由衷的話。但是他父親這次十二分的固執,一定要他去參加,一方面他固然不願因天磊拒絕參加而有什麼不快的事情發生,另一方面他覺得被政府當局宴請是一種榮耀,天磊沒有理由推卻。他還希望天磊能帶意珊去,但這一點被天磊非常堅決的拒絕了,險些又和他父親鬧得不痛快起來,幸好他母親從中和緩,幫著天磊說話,他父親也就讓步了,雖然搖了好幾次頭,嘆了好幾口氣。

  席間碰見的一批人,與他在美國碰見的、讀了理工博士而有好職位好收入的,有了好收入而有好家庭、有了好家庭而有了安樂、有了安樂而長了肚子的一批中國人沒有兩樣。他曾遇過多少︱︱使他羨慕、嫉妒,而不免又帶點酸葡萄的譏笑的科學博士、科學教授、科學頭腦!過的是忙碌的機械式的生活,住的是高大寬敞、自己買的房子,看的是武俠小說,消遣的是子女的歡笑,殺時間的也許是桌上的麻將。或者,又是武俠。

  他羨慕他們,因為諾門.梅勒︵Norman Mailef︶的︽一個美夢︾中描寫的人與自己醜惡的掙扎他們看不到;哈羅.明德︵Harold Pinter︶︽情人︾中人們對於日常的、平淡無味的生活的厭惡他們覺不到;卡夫卡的︽變形︾裏人對現實的不能逃脫的呻吟他們聽不到;阿塞.密勒︵Arthur Miller︶的︽沉淪︾裏人的寂寞無助他們也看不到;因此他們單純。他們不會感到這些對靈魂內心的分析所引起的空虛與恐慌。他們如果不是滿足於自己的生活,他們至少是安於他們自己苦苦掙來的快樂。因為他們的單純的安樂,天磊羨慕他們,也因如此,他又忍不住譏笑他們的單純。

  因為,他寧願不要這份單純,他寧願摘取痛苦中偶爾漏下來的一滴圓圓的晶瑩的和諧而得到滿足,否則,他寧願接受對生命的疑問所帶來的迷惑甚至痛苦。

  當然,他嫉妒他們,因為他們過得比他好,物質上的好;比他寧靜,精神上的寧靜;比他積極,心理上的積極。但是,他卻自始至終很慶幸,他自己讀的不是工。

  在酒席上,在談笑中,他的被冷落︱︱也許是他的敏感︱︱是很明顯的,不但被接待的人,也被與他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那些教授們︱︱呵,他自己何嘗不是呢,對他很客氣,他們問他:

  ﹁在美國讀什麼?﹂

  ﹁新聞。﹂

  ﹁啊!那多不容易呀!牟兄在哪裏高就?﹂

  ﹁那裏!教書。﹂

  ﹁太好了,兄弟我也是教書的,教新聞嗎?﹂

  ﹁不是,教中文。﹂

  ﹁哦!﹂然後是客氣的、有禮貌的輕聲咳嗽。﹁在哪一個學校?﹂

  在美國教書,在那一個學校教書,什麼職位,對一個教書的中國人來說,是最最緊要不過的。

  ﹁在xx大學。﹂天磊硬著頭皮報出那個學校的名字。

  ﹁嗯?﹂

  ﹁是小學校,在芝加哥附近。﹂

  ﹁哦,兄弟我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部。哪裏,哪裏。混口飯吃而已,﹂

  在第三次的一個宴會上,他碰到和他台大同期畢業的圓心皇,如果不是對方先向他打招呼,他簡直不認識他了。圓在台大時念的是法律,他們是在受軍訓時熟起來的,受完訓就各自出國了。一到美國,圓就改行從大學一年級讀起,直攻數學。當時,他聽到消息後暗暗為他擔心,覺得他絕對會跟不上的,後來果然聽到消息,他讀得十分吃力,不但白天沒有餘暇打工,連晚上也常常通宵趕功課,向他哥哥的朋友們借了債,好幾千元錢,掙扎著讀上去。有一年夏天,天磊去東部打工,很多同學說,圓心皇現在一點也不圓了,扁扁的一個身子,扁瘦的一張臉上架著厚厚的眼鏡片,整天嘴裏念念有詞,有點神經失常的樣子。又過了幾年,聽說他不但大學畢了業,而且還在賓州大學讀研究院,同時因為讀得不壞,一年可以拿一筆相當可觀的獎助金。後來又聽說他拿了博士,到耶魯大學去教書,同時在追一個抗戰時期叱吒一時的某某人的長女公子,以後就不曾再聽見他的消息。

  在美十年,兩人居然從不曾碰過頭,如今在臺灣的招待海外歸來學人的酒宴上卻碰見了他,是天磊再也沒有想到的。而且圓心皇比在軍訓時代胖得多多,兩腮的肉過多地在嘴的兩側,重得把耳朵都掛下來一大節,厚眼鏡後面是比天磊記憶中小了一倍的眼睛,額上頭髮倒是仍像他在台大時那樣搭在眉毛上。身子雖然繃得很胖,小腿還是很細。頭大、胸厚,肚挺,而腿細,令人擔心他隨時隨地會倒下來。

  ﹁哎,牟天磊,你怎麼也會在這裏的?﹂他從人堆裏擠過來握他的手,拍他的肩,又把兩手互相搓著。這個舉動也未改。以前受軍訓時,每次接到他女朋友的信說要來看他,他就會興奮得搓起手來。

  ﹁圓心皇,怎麼你也在這裏?﹂天磊也喜出望外。﹁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來,剛來,你呢?﹂

  ﹁來了快一個月了,你是︙︙﹂

  ﹁到新竹去教暑期班,兩個月。呵,居然會在臺灣碰見你,真想不到,你知道嗎,我們有十年不見了!﹂

  ﹁是啊,不過我時常聽到你的消息,你一切都很順利。﹂

  ﹁什麼!來,我們到外間去坐坐,反正時間還早。喂,老魏,等會兒人來齊,上席時叫我一聲,我碰見老朋友了,要聊幾句。﹂

  館子很講究,酒席室外面還有一個起坐間,一套烏亮的膠布沙發。他們一坐下,茶房就端了茶來。

  ﹁說來聽聽,你回來做什麼,講學,探親、娶親,還是旅行?﹂

  ﹁講學?我又沒有資格,誰像你老兄這樣十年寒窗,如今揚名天下,誰不知道你老兄現在是第一流數學家,執教於美國第一流大學,如今重金聘請回國講學。﹂

  ﹁噯,噯,噯!你這是做什麼?寫新聞嗎?啊,對了,你學的是新聞嘛!﹂

  ﹁還怕不是!學的是新聞,教的是中文,在美國既不得志,在本國也不吃香的文人,請老兄多多幫忙。﹂

  ﹁噯,噯,噯,你這是做什麼?我們老朋友好好聊聊幾句,你這樣頂我幹什麼?說真的,伯父母好嗎?你當然住在家裏囉!﹂

  ﹁唔,他們都好,謝謝。有一次他們還問起你,我說你改了行,學的是當今最吃香的數學。﹂

  ﹁還不是混口飯吃,你想想,我跑到美國去讀法律,不是自尋末路嗎?雖然我現在混得還不錯,但是頭幾年的苦日子,講出來不會有人相信的。﹂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你又來了!我現在既不在人上,也不在人下,反正是夾在人中間,過一般人過的生活而已。主要我從小對數學就有興趣,所以初讀時候苦一點,我也不在乎。現在我教書,也是我一向的志願,所以除開物質上的馬馬虎虎過得去之外,精神上,我很痛快,就是了。你呢?你怎麼樣?我不久前在紐約碰見老李,他說你也在教書,還喜歡嗎?記得那時候在受訓,你一心一意要到美國去闖進他們的文壇。這些年有沒有寫東西?﹂

  天磊很感慨的說:﹁你的夢一個個實現了,我的一個個碎了,你叫我說話怎麼能不帶點辛辣?闖進美國文壇?除非你寫長辮子裹小腳,把幾萬元美金藏在皮箱裏那一類小說,否則你怎麼和人家從小到大除了英文以外不知有別國語言的美國作家去比?那個夢早已碎了,後來我轉到新聞,以為不寫小說,也許可以做第一流的記者,但是,談何容易,小報社經費有限,用人不多,大報館找的是第一流的記者,怎麼會要我剛出學校的外國人,何況又不是什麼哥倫比亞或是密蘇里大學的新聞系出來的。這是第二個夢碎了。說出來你也許會笑,我現在在xx大學教中文,用的是這裏最淺的小學教材。﹂

  ﹁那有什麼可笑的?﹂圓心皇一本正經的說,﹁我知道有好些人拿了博士學位去教中文的,我認為這是最神聖的工作,你想想,美國人對我們中國有那麼多可笑而又叫人生氣的誤解,第一件解救的工作就是使他們懂中文,看中國書。﹂

  ﹁天曉得,那不知道是幾十年之後的事了呢!﹂

  ﹁那不管,但是一旦他們不再誤解中國了,你們這批教中文的不是功勳最大的元老嗎?﹂

  ﹁你當然可以說得冠冕堂皇,但一個人最基本的要求,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對不對?如果我對這份工作不喜歡,怎麼能做得好?我的志願,我當年出國的志願又不是去教中文的。﹂

  圓心皇很同情的說:﹁我知道,我能瞭解你的苦處。但一切總要慢慢來,也許你教幾年之後,能夠到報館去做事,或者你能在教書之餘,好好寫出一本書來,那你不就是達到你的志願了嗎?人總要有點耐心,那四年我讀大學,日子簡直就過不完了似的,四年比四百年還長,現在還不是挨過去了!你看著好了,總有一天︙︙﹂

  天磊有點不能忍受他這種隔靴抓癢的安慰,就打斷他說:﹁啊,我們不談這些,幾年之前,我聽說你在全力追求xxx的小姐,怎麼樣,成功了吧,我看你戴了戒指。﹂

  他滿面光采的笑了起來,然後把他短而肥的手指鋪直了,左手輕輕撫弄右手指上的戒指。

  ﹁她也來了,剛剛她要先去另外一個宴會,大概就可以來了。﹂然後他把聲音放低了一些說:

  ﹁真花了我不少心血呢,我在賓大做研究生時就開始追她,她愛理不理,我一點也不氣餒,幾乎每個週末到紐約去,後來我接受了耶魯的聘書,她才對我開始熱化起來的。她家裏最講究這一套的。﹂

  天磊無言,該怪這個時代呢?還是怪這個時代裏的人?

  ﹁噯,你呢?你怎麼樣,我看你手上光光的?﹂

  ﹁既不是數學家,又不在耶魯,誰要我?﹂

  ﹁這算什麼話?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像瑗心一家那樣的。﹂

  天磊朝他苦笑一下。

  圓心皇正要說什麼,有一個穿淡栗色,一看就知道是紐約第五大街的時裝公司出品的麻布西裝,把頭髮剪得短短的而只在髮梢微彎而包著下頰的年輕太太向他們走來。

  ﹁啊,我太太來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瑗心,這是我的老同學牟天磊,我們在一起受訓的。﹂

  ﹁哦,﹂她非常熟練的伸出戴著栗色手套的手給他。很平常的一個女孩,但富有的父親給了她一切能培養她風度的機會和金錢,於是十幾年的培養把她變成一個懂得怎麼笑,怎麼走路,怎麼說話及怎麼不說話的動人的女人。

  ﹁高興認識你。﹂她毫不當回事的用英語說。

  天磊有點窘,自己回來到今天,儘量避免不用一個英文單字,免得引起人家對中文裏夾著英文那種不中不西的反感。現在他不知道怎麼回答那個明明會說中國話而不說,明明是中國人而不肯做中國人的太太才好。

  ﹁對了,我忘了說,我太太從小在紐約生長,覺得用中文說不如用英文方便,但是她中文全懂。﹂

  ﹁哦,你好,圓太太,還喜歡臺北嗎?﹂他立刻用中文說。

  她坐下來,先把臉上的黑眼鏡取下來,天磊才發現她臉上的出色處,全在一雙銳利的鳳眼。她抽出一條帶了極微香水味的手絹,左手捏著手絹的一端,右手的三個手指裹住手絹,輕輕往臉上、額上、鼻子和下巴輕按,然後帶點柔媚但又不失之于輕狂地向她丈夫瞟了一眼說:

  ﹁我的天,這麼熱,簡直吃不消呢,我們來之前人家就勸亨利不要來,太熱了,他不聽。我們在紐堡有一個小屋,每年夏天去住三個月,一點都不熱,他硬要來這裏教什麼暑期班,有什麼好教的呢?﹂

  圓心皇好脾氣地笑著,搓著手。﹁你知道我主要的是借機會來看看爸媽,他們年紀都這麼大了。﹂

  ﹁要不是為了這一點,我才不會依你呢!﹂

  天磊說:﹁這裏是比較熱,但是你不習慣也有關係,住一陣就會好的。﹂

  ﹁我看不見得,那個新竹我也去看過了,房子倒還不錯,但是一點樹蔭也沒有,而且那麼大風沙,反正我是不搬去的,就在國賓住兩個月算了。這裏至少還像一個都市,新竹什麼都沒有,兩個月下來,不叫人悶死?你呢,牟先生?﹂

  ﹁哦,我?我什麼?﹂

  ﹁你住到新竹去?﹂

  ﹁不,他不是回來講學的,他回來探親。﹂

  ﹁是嗎?太太來了沒有?﹂

  ﹁他還沒有結婚,對了,回到美國,你幫他介紹一個。﹂

  正說間,那個叫老魏的過來,說人都到齊了,叫他們不要搭架子,去入席。

  招待他們的代表十分殷勤的敬他們的酒,每敬一次都說些恭維他們︱︱不見得包括天磊︱︱的話,勸他們多吃菜,菜好像永遠沒有完的一道道上來,然後是海外學人輪流回敬主人喝酒,也同樣說了許多讚揚的話,並表示如何感激這樣隆重的被招待,輪到天磊的時候,他已經喝了不少了,昏昏沉沉的站起來,含含糊糊的說了些話,迷迷糊糊的把酒喝下去,歪歪斜斜的坐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吃了多少菜,才見水果上來,他連忙吃了兩大塊西瓜,才覺得舒服些。吃完了大家又到起坐間,一起討論去金門的日期及日程表,天磊這才完全清醒過來。問坐在他邊上的圓心皇:

  ﹁去金門?誰說的?﹂

  ﹁剛剛伍主任在席上提出來的,不是嗎?你怎麼啦?忽然又不想去了?你剛剛不是一直極力贊成的?﹂

  他赴宴回到家,意珊和她的父母正在客廳裏和他爸媽說話,小客廳裏開了兩個搖頭電扇,通到小花圃的一排玻璃門都開了,房裏還是十分熱,同時他酒喝多了,加上坐在計程車裏,一路吹著風回家,現在遇上房裏一股熱氣,胃裏一陣不受用,連忙捫著嘴往後面跑,把吃的一肚子酒氣和受的一肚子的恭維統統吐在廚房的水槽裏和地板上。客廳裏的幾個人,忙不迭的跟著他來,天磊的母親一面替他揉腰拍背的忙個不了,一面嘴裏嚷:﹁天磊,怎麼了?﹂

  意珊靈活,連忙從冰箱裏倒了一杯涼水,交在他手裏給他漱口,又去叫在後面吃西瓜乘涼的阿翠絞了一把手巾來給他擦,她的母親又差阿翠去買點八卦丹來,怕他也許是中了暑,天磊的父親在一邊咕嚕著說一定是酒喝多了,弄點什麼來給他解酒,大家都忙亂成一團。天磊吐清之後,胃倒是舒服了不少,他看見他們這麼忙著,心裏卻十分難過起來,忙站直了對意珊的父母說:

  ﹁伯父母請客廳坐,我什麼事也沒有,今天酒席上,碰到一個十年不見的老同學,特別高興,所以多喝了一點酒。現在好了,爸爸,你陪他們那邊坐,媽,我好了,你也去,阿翠呢,叫她來把這裏弄乾淨,我去換套衣服馬上就出來。﹂

  回到自己安全的,沒有人恭維他、沒有人譏笑他,也沒有人疼他的小房間,他先把襯衫背心長褲全部脫掉,堆在地板上,然後崩潰似的往床上一躺。小房間十分悶熱,床上的涼蓆溫溫的,像剛剛放走熱水的澡盆,他的光上身和光著的腿立刻粘在席上,稍稍抬一下身,蓆子也搭著肉上來。

  真是熱︱︱他想起圓心皇太太說熱時那副表情,想到圓心皇,他的成就,想到席間其他的人,他們說話時那副自信得有點滿不在乎的神情。要有好的事業才有信心!有了信心才會有滿不在乎的神情!兩桌酒的席上坐的,除了他,都是數學物理機械航空工程專家,那幾個接待的人左一聲右一聲的教授,博士,那些稱呼堆起來怕比桌上的菜肴還高,那些教授們,啊!那些國家的棟樑!他們交換著在各個有名大學任教的,因工作太忙不能分身回國講學的專家們的消息,某教授升了,在xx大學,啊!某人現在做x大的系主任,真給中國人增光呢!某人嗎?你看見他最近一篇報告嗎?簡直太精彩了,他還不到四十歲呢!

  天磊席上那一對少年有為的莫家兄弟,那兩張肥肥的、腫腫的,每一粒毛孔都冒出得意的光芒的臉,就在天磊被酒薰紅了的眼前晃。席上每個人都向他們說讚美的話,莫大才過三十,是哈佛物理助理教授,莫二則三十不到,麻省理工學院航空工程系助理教授,不但才智過人,而且狂妄驕傲也無人能及,天磊在美國時也聽到了一點,現在與他們坐在一起,他不知道該引以為榮是好,還是認為是自己的霉運是好。

  當席莫大聽說他是學文的,馬上咧著兩片一點也顯不出他的聰明才智的厚唇說:

  ﹁牟兄覺得目前臺灣的文壇怎麼樣?我對文是外行,但倒很喜歡看看文學方面的書,回來兩星期,覺得臺灣文壇貧乏得可憐,滿街擺的都是五顏六色的書攤,攤子上不是黃色雜誌,就是武俠小說,或是蝴蝶鴛鴦派的言情小說,牟先生你看過沒有?﹂

  ﹁沒有,沒有時間。﹂

  ﹁哦!﹂他見天磊沒有像席上別人那樣急切的附和他,不覺有點失望。

  ﹁那麼你看過的認為好的作品,可否介紹一二?﹂

  ﹁我看的真是很少,一天到晚忙著謀生,你們大概不知道一個學文的人在美國謀一個職位有多困難。不過我在美國倒是時常看xx文學。每兩個月出一本,聽說是一批年輕的大學生創辦的,我覺得很不錯,每篇文章看後都給讀者一個可以思想的糧食。﹂

  莫二接口說,兩個嘴角被﹁不屑﹂掛得低低的,﹁啊,那個雜誌,我倒看過了,裏面中不中洋不洋的,看都看不懂,你還認為好?﹂

  ﹁我個人覺得這批人很有希望,他們不是在說故事,而是在反映我們這一代,尤其是在美國的中國人的苦悶及他們的窘境,﹂他注意到莫氏兄弟臉上的表情,忙轉口說:

  ﹁當然,我讀的是新聞,對文學也是外行。你們兩位不但理工好,居然還能欣賞文學,真叫人欽佩!﹂

  席上的人全部附和,大家又敬莫氏兄弟一杯。

  他躺在床上,想起這段事,自己也忍不住要笑。記得以前在一個酒會中,有一個文學批評家說的幾句話,他覺得很深刻:﹁欣賞︽紐約客︾雜誌裏的文章不能算聰明,但如能真正體會︽紐約客︾裏所畫的卡通意義,才是真正聰明過人的。﹂而莫氏兄弟對他那句明顯的諷刺,居然還以為是恭維。

  意珊站在紙門外,輕聲的問他是否好了一點,他突然從床上坐起,抓起鉤在衣架上的紗帳護在身上,對著紙門說馬上就來。紙門外的身影移開之後,他急忙起來,拿了乾淨衣褲穿了,到客廳裏。

  阿翠馬上端了西瓜來,大家都問他是否舒服了,他母親還過來摸摸他的額角,見沒有發燙,才放心讓他吹電扇。

  意珊就坐在他斜對面。她今天把頭髮紮成一個粗短的馬尾,露出全部圓潤的頸子。穿了件把領口開得低低的白紡綢襯衫,一條藍色的百褶裙,一條寬的白皮帶,緊緊束著腰,一雙義大利式的海濱白鞋,使她全身放射著活潑無憂的青春的光采。今天臉上沒有濃妝,卻塗了一層淡淡的藍眼膏,比她平時又淡麗得多。這樣一個精緻動人的年輕女孩,如果他積極進行,馬上就可以完全屬於他,他自己也忍不住那份喜悅。於是他很衝動地說:

  ﹁意珊,政府給我們安排到金門去參觀的節目,你有意思和我們一起去嗎?﹂

  這一句話,對意珊說來,表示兩種意義:一、他再也忍不住不和她在一起了,二、他公開向他的朋友們承認他和她的關係。她樂得那雙圓眼睛更整個彎下來,薄嘴唇翹上去。﹁當然嘛,我好想去哦!你真肯帶我去嗎?﹂

  ﹁當然是真的。﹂

  天磊的母親說:﹁我看兩個人都不要去吧,天天炮來炮去的,總是危險。天磊,你就跟他們去說身體不太舒服推掉算了,你和意珊到別處去玩玩,這裏附近現在有很多玩處呢,何必跑那麼遠。﹂

  意珊的母親忙點頭說:﹁牟伯母說的是,現在新開了一個海濱浴場︱︱金山,景緻很好,你們可以去看看。﹂

  ﹁媽,我要去金門嘛,那一年大家去勞軍,你說太亂沒讓我去,現在天磊帶我去,還怕什麼?﹂

  天磊心裏有點晃動,這些年來,還沒有人︱︱連他自己在內,像意珊這樣信賴過他。

  ﹁伯母,媽,政府專機送我們去玩,怎麼可能會有危險,而且所有的人都去,我不好意思例外,同時,我聽了很多,也很想去看看。﹂

  天磊的母親知道拗不過他也就答應了,大家就問他些關於宴會的事,到了些什麼要人,有沒有人站起來說話等等,他們,連意珊在內,似乎對這些細節十分有興趣,所以他就把晚宴的詳細情形講了,還告訴他母親關於圓心皇的事。

  他父親馬上接口說:﹁可不是,當年我讓你轉到工學院讀航空,現在還不是像他們一樣被聘請回來講學了嗎?不但可以省你一筆旅費,而且做父母的臉上也有光采,你說對不,陳公?﹂

  ﹁其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天磊還年輕,過兩年他出了名,還不是照樣被請回來講學。﹂意珊的父親說。

  天磊悶聲不響。過兩年出什麼名?在美國有幾個出名的文學家,出了名又怎麼樣呢?他母親看他臉上的神色,忙轉了話題說:

  ﹁他還娶了親嗎?是不是你們台大同學?﹂

  ﹁不是,她是xxx的女兒,生長在美國的。﹂

  ﹁啊,是xxx的女兒嗎?﹂他父親馬上興沖沖的將他所知道的關於某

  某人以前的事說給意珊的父母聽,由他的身上轉到別人,漸漸的就談他們那個時代,一直談到深夜,陳家才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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