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庚伯的黃昏 去年,在這塊土地上掉落下來的草籽,到今年三月間的一個早晨,全都探出頭來,頂著搖搖欲墜的露珠,在微微的晨風中搖曳。 連著幾天晴朗的日子,野草的新芽喝過幾顆露珠以後:這段時間,在粿寮仔農家的心目中,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本來大部分,呈現灰色砂礫地的花生園,卻已變得一片青翠。他們不慌不忙又等了幾天,當這些雜草抽身得比花生苗還高一些的時候,所有農家的五爪耙子都給搬了出來,大大小小也都為了除雜草而出動。 要除去四分多地花生園的雜草,是足夠讓一個年輕力壯的農夫,忙上五六天的。何況一個孤獨的老年人,有這樣一塊地,整年夠他除草、施肥、驅蟲害、收穫、翻土、播種等等忙個不停。而這些農事,都得弓著身子賣力。所以早幾年前就叫六十多歲的老庚伯,變得彎腰駝背。也因為這些無法叫他停息的農事,使他不為其他事情傷感,並且在他那枯乾了的臉上,也經常因收穫、播種、發芽、開花、結實等等的一串生機的現象,逗得泛起笑紋來。 不到幾天的光景,整個粿寮仔溪埔地的花生園的雜草,都給連根拔了起來,拋在炎炎的日頭底下煎曬。隔日,花生園的園頭園尾,堆積著一小堆一小堆的乾草,被點起火燒。那乳白而又帶有一點鵝黃色的濃煙,在稞寮仔的田野裡,擴散著季節性的乾草香味。 老庚伯在園裡聞到這種乾草的煙味時,心裡微微地起伏著似急而又不急的波動,頻頻抬頭打量著前面。還有兩分多地沒有除草的花生園,估計著還要多少的工作日子。他挺起身走了過去,提起缺了嘴的土茶罐,把罐蓋子倒過來拿在手裡,用中指抵住透氣孔,抖抖顫顫地倒滿了茶水。他咕嘟咕嘟喝了兩口,突然覺得肚子裡有點脹脹。這時才想起剛剛才喝了一大碗。他把剩下來的茶水,小心翼翼地倒回茶罐,責怪自己的健忘,轉而又意識到心裡那股似急而又不急的起伏。他心裡想,只要不下雨,多延幾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隨後不安地咕噥自語:不會吧?這樣清朗的天氣,從哪裡來雨?一陣涼風吹過,身體驟然起了一陣抽縮。他又想:天想做的事誰會知道?一時愣在那裡的他,好像被什麼趕開似的,一下子默默地走回原來工作的地方,拿起耙子耙鬆砂礫,然後蹲下來把草間拔起來。那久已浸漬在汗水的黑布衫,尤其在兩條彎彎拱起來的背肌上,給張得緊的地方,結了一層微薄的細鹽,有一點點微弱的閃爍。 當老庚伯打算近黃昏涼爽的時分多做一些事兒的當兒,突然覺得後側有個人影站在那裡。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頂竹圍厝的小孩子,名字卻一時叫不出來。同時也記不起來到底是阿松的孩子,或是阿楠的,說不定是阿樟的。反正是頂竹圍厝老德的孫仔準沒錯。但是看到小孩子好像跑了一段路氣喘著的情形,和不知道為什麼驚慌的模樣,一時也叫他愣了一下。小孩子喘得說不出話來。在這樣愕然相對的情形下,雖然經過短短的瞬間,卻使雙方的內心焦灼起來,按捺不住心裡頭的緊迫,急著想打破眼前僵愣的氣氛。 ﹁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阿爸、叫叫我來的。︙︙﹂ ﹁你阿爸是誰?﹂ ﹁阿楠︙︙﹂ ﹁噢︱︱﹂老庚伯笑著說:﹁你就是阿輝嘛!你們兄弟像得像粿模子印出來的︙︙﹂ 小孩子連連點了頭說: ﹁我爸在廣興店仔那邊,叫我跑來告訴你。說你,你家的阿興在店仔街那裡瘋得厲害。﹂ 老庚伯一聽到阿興,像觸了電般全身都痙攣了一下,然後以非常滯重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又給他跑出來了!﹂他接著問阿輝,﹁有沒有怎麼樣?﹂ 阿輝馬上想到阿興光裸裸的在店仔街那邊,嚇跑了許多女人的情形,突然忍不住地露出尷尬的笑容說:﹁瘋得沒穿衫沒穿褲子。﹂阿輝看到老庚伯似乎因為什麼痛苦掠過,而有點變形的臉孔,強制自己收斂了僵在臉上的笑容。 老庚伯把手裡的鐵耙子,往地上喀嚓一丟,顧不得腳底下的花生苗,逕直跑上了小路,一路往廣興店仔奔去。阿輝也默默地跟在後頭跑。 當他們跑過兩道堤防,經過榕樹下土地祠到牛寮時,遠遠落在後頭的阿輝,心裡感到十分驚訝。萬萬沒想到這般年紀的老庚伯,身體又是駝得那麼彎曲,竟然能跑這麼遠又跑這麼快。並且看那樣子,他是越跑越快的了。五年級的男生跑輸一個老人?他想趕上老庚伯。 老庚伯再跑過雷公池,一出兩邊的竹抱就是店仔街的車路。但是越近店仔街,心裡越是慌恐。生怕就在這段短短的一段路的時間,不知會發生什麼事,他想,別人傷了阿興,或是阿興傷到別人,都是很不好的事。他有點怨自己已經年邁得腳步不健。在雷公池放牛泡水的幾個人,有人看到老庚伯跑過來時,向他大聲地喊說: ﹁老庚伯,你家阿興瘋得不穿衫褲噢︱︱﹂ ﹁我,聽說啦!﹂老庚伯的回答恐怕只有自己聽到。他喘得沒氣力再說話了。 當老庚伯跑過他們身邊,其中一個向其他的人,同時也有意無意地想讓老庚伯聽到。他驚訝地說: ﹁哇!老庚伯實在勇健。看他!跑起來像牛起浪,連地都會震哪!池裡的水也漾起水紋哪!﹂ 其他人望著從身邊跑過的老庚伯,而對那句話的比喻,一點都不覺得過分,大家心裡頗有同感。他們的目光尾隨老人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竹抱才收了回來。阿輝在後面,一手插腰,慢慢地跑過來。池邊的那些人,看到阿輝就問他說:﹁老庚伯是你去叫的嗎?﹂阿輝累得只能向他們點點頭示意。其中有人打趣地叫嚷:﹁哇!︱︱﹂聲音揚得特別高,﹁阿輝恐怕燈芯火都吹不熄了。﹂ 廣興店仔街的地方,阿義最先看到老庚伯跑到。因為老庚伯就從阿義的麵攤身邊的巷子路跑出來。阿義像報告什麼特別消息,大聲叫嚷著:﹁老庚伯來了!﹂這一聲叫嚷,引起短短的店仔街的人,都往麵攤子這邊掉轉過頭來。老庚伯一跑進店仔街,雖然已經沒氣力說話,但是許多人看了他,焦灼地東張西望的樣子,有好幾個人搶著告訴他,說阿興就在碾米間的空地那裡。他停都沒停,一直向碾米間跑去。在他快到碾米間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 ﹁你們這些野孩子,再留下來凌遲阿興吧!老庚伯來了!﹂ 幾個半信半疑的小孩子,從拐角的地方探出頭一閃,一下子一窩蜂地散掉。那個人望著跑掉的小孩子:﹁好膽子就不要跑!有種就留下!﹂他轉過來對已經跑近的老庚伯說:﹁這些沒人教示的野孩子,仙喝都喝不聽。叫他們不要凌遲阿興,講了鳥子也不理。﹂並且指著地上的一些東西,﹁看,用爛芭樂啦,田土石頭粒啦,扔阿興扔得滿地都是。﹂老庚伯無法和他說什麼,看了阿興趕緊走過去。阿興見了老庚伯馬上就蹲在牆邊,把頭埋在雙膝之間縮成一團。老庚伯一手扶牆,一手插腰,把頭垂得低低的,在呼吸間每次吐氣的時候,幾乎都要碰到阿興的後腦勺。此刻他急促的喘氣未恢復均勻之前,是無法做別的事情。可是看到跟前的阿興,並沒有什麼不對,也就安心得多了。不過不管他的呼吸多急,他想馬上換下自己的黑布衫,把阿興的下體圍起來。這時候,他稍一轉頭,看到背後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並且也開始清楚地聽到他們的談話。而那些人的談話,也好像有意要讓老庚伯知道他們對他的關心。 ﹁好久沒跑出來了呃。一年多都有了吧!記得好像是去年的祖師生拜拜的時候︙︙﹂ 其他人好像從這一句話,記起了什麼好笑的事,很多人都笑出聲來。 ﹁不過人家阿興是文瘋。才不像順安那個瘋伯︙︙﹂ 那個人的話還沒說完,又一個人搶著說: ﹁唷!說到順安的瘋伯,那可真駭壞了順安的女人。他動不動就抓女人家的奶,抓得女人滿街吱吱叫。﹂ ﹁那個瘋伯力氣大,聽說他是過去武館選手哪。有一次他家人央了幾個好漢草的來捆綁,結果那些人反而被瘋伯打得東倒西歪。﹂他們順著話題漫談。 老庚伯把扶在紅磚牆的手,放下來挺一挺身,深深地呼吸,一時才寬鬆了心裡的緊壓不少。但是,一俟他蹲下來和阿興並在一起的時候,那段才消失的內心裡的緊壓,又突然堆上來,使得他不得不連連又深深地嘆了幾口氣。老庚伯伸出左手,抓緊阿興那濃密烏黑的長髮,把深埋在雙膝間的臉孔,拉了出來扭向自己。然而,當他們父子的目光相觸的剎那,老庚伯叫阿興那清秀的眉目,和那蒼白而帶有高雅的受難的臉孔,大大地吃了一驚時,使得內心那股緊壓,越發高漲了起來。現在他才發現,他從來就沒有這般靠近,而專神地注意過阿興的顏面。尤其在他觸及到,那一對清澈透底的,有如無任何雜念的稚童的瞳眸時,一陣冷震的微波,肅然滑過脊髓,突然令老庚伯感到,自己萎縮得變成渺小的微粒,而掉落到那清澈瞳眸的深潭裡,叫他覺得他的心靈已經接近到什麼似的,腦子裡一時落得空空,只是心裡那麼無助而虔誠又焦灼地直喊:﹁天哪!天哪!﹂但是,這種一時令老庚伯對自己的肉體,無感無覺的境界,卻給阿興此刻無意牽動嘴角的笑紋,一下子給彈了回來。他放鬆了抓緊頭髮的手,有點怨怒地說: ﹁你這樣凌遲我還嫌不夠嗎?衣服到哪裡去了?﹂ 他回頭看了看。站了起來,準備脫下自己的黑布衫。他向背後圍看熱鬧的人央求說: ﹁好心,你們不要圍好不好?﹂ 人群裡面的大人,有人大聲說: ﹁小孩子都走開!﹂ ﹁對對!小孩子都走開。有什麼好看?﹂另外還有大人說:﹁還不趕快走!﹂ 小孩子望著那幾個大人慢慢往後退了幾步,又站在那裡不動。圍看熱鬧的人,變成大人在內,小孩子在外的兩層而已。 剛才吆喝的大人又叫起來了: ﹁還不走開!我要告訴老庚伯,是誰用石頭丟阿興的呃!叫老庚伯把你們的手折斷,像殺雞鴨那樣,反插在肚子裡面。﹂ 小孩子裡面起了一陣小內訌。他說他、他推他地指來指去。 老庚伯有一點不甘阿興被小孩子欺負地說: ﹁你們這些小鬼真糟透了。他是瘋子你們又不瘋,幹什麼理他嘛!﹂ 說時老庚伯的眼睛隨意望著一個孩子。那孩子嚇得連忙說:﹁我沒有,我沒有。不是我。﹂ 說著眼睛一直盯住身邊的另一個,想向老庚伯做個暗示。 ﹁沒有最好。﹂老庚伯說。並且正想把解開釦子的黑布衫脫下來時,碾米間的榮坤拿出一口麻袋和一條草繩出來說: ﹁老庚伯,麻袋借你。明天你出來時拿給我就好了。﹂ 老庚伯接過麻袋,替阿興把下半身圍起來。那些圍看熱鬧的人的談話,繞著阿興一直談個沒了。 ﹁阿興瘋得久囉!﹂ ﹁十年都有吧?﹂ ﹁十年?﹂老庚伯一邊替阿興結草繩,一邊拉高聲音說:﹁二十五、六年囉!﹂聲音又降得很低,﹁十年!﹂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又像是計較少給了他什麼。 ﹁有那麼久?﹂ ﹁怎麼沒有?光復幾年了?光復後第二年從南洋回來就這個模樣了嘛!﹂老庚伯顯得無可奈何,而又憐惜地說:﹁嗯︱︱我們把一個好好的人交給他們,他們卻把一個人,折磨成這個模樣才還給我們!﹂阿興有一隻手動不動就去拉拉草繩,使得老庚伯結了幾次都結不好。﹁你怎麼啦,你︙︙﹂心裡想氣也氣不起來。﹁我們快回家吧!你還想留在這裡現世。﹂ ﹁倒是很聽你的話。﹂旁人說。 ﹁再不聽我的話,那要叫我怎麼死?﹂老庚伯苦笑中,多少還帶有一點安慰。﹁走。回家。﹂ 阿輝默默地跟在老庚伯他們的後頭,腦子裡回憶著他第一次怎麼冒險去看阿興的情形。 短短的店仔街,他們都出來望著他們父子兩人,紛紛交頭議論。 ﹁也只有遇到老庚伯這樣的人。人家瘋子是瘋子,但是給他養得勇健得很。﹂ ﹁嘖!做人也是如此如此!像老庚伯做人這麼善良,命運卻這麼歹!﹂ ﹁就是。孤子來這樣,老伴又來死。﹂ ﹁天實在是太沒有眼睛。︙︙﹂ 老庚伯又聽到另外一堆人說: ﹁瘋應該會好啊!人家某什麼人,也瘋得厲害,比起阿興瘋十倍。後來送去瘋人院關三個月,人家現在好叮噹。﹂ ﹁噯唷!請神跳童乩,叫道師作法,老庚嫂去菜堂吃齋,西醫漢藥,松山瘋病院,任你講哪一項老庚伯沒試過?他老人家勤儉累積,有一點錢就投到這無底洞裡去。﹂ ﹁也真是的!﹂ 這些路旁話,雖然只說到一兩分,但一點都不假。這些話裡面,不是可憐他就是讚佩他。命運對他這等乖戾的地步,他苦撐下來,得到鄉鄰的尊敬,想起來也很值得。他把耳朵掏得靈靈的,一字不漏地揀著路旁對他的議論。過去像這一類的話,也聽了不少,可是就沒有今天聽來的這麼安慰。無形中積壓已久的頹傷,被此刻聽來的這些話,在內心所發生的愉悅,拂去了許多。而心情上那股陌生的振作,有如老庚伯已下定決心,一切從頭再來的氣勢。 老庚伯看了看圍在阿興下體的麻袋,心裡覺得在人這麼多的店仔街,要是草繩一鬆,豈不是大家都弄得很尷尬?他趕快伸手到阿興的背後,抓緊草繩的結頭。 ﹁阿庚仔。﹂一個與老庚伯同輩分的阿婆,以尖銳的聲音叫喊著。老庚伯猛一回頭。她接著說:﹁你家阿興未是瘋,你比他更瘋!﹂老庚伯突然愣了一下。那人又說:﹁你怎麼用麻袋和草繩圍阿興?﹂老庚伯經她一提,心裡也明白了。﹁你死了,阿興才替你披麻帶孝還未慢咧!﹂路旁的人也都笑起來了。 ﹁呀!管他去。﹂老庚伯雖然一向很相信好歹頭彩,但是這個時候,這樣又奈何?他心裡這樣想。 ﹁你老顛頹了,這樣沒體沒統!﹂阿婆看到老庚伯還是那麼無所謂的樣子,覺得很失望。 老庚伯很能了解阿婆的好意。只好對她笑著說: ﹁要是他真的會替我帶孝,那總算天有眼睛了。我死目也甘願瞌囉!﹂ 阿婆被老庚伯這樣的回答,駭得有點驚慌,而啞然驚愕不知怎麼才好。 這時,老庚伯突然由帶孝的話想到兩年前老伴死的情形。明明就要斷氣了,還十叮嚀八吩咐,叫我對阿興無論如何都得吞忍,以後才要保佑。﹁保佑!保佑個屁!保佑?﹂他自言自語地說。 他們從阿義的麵攤拐入竹抱小路,老庚伯接剛剛所想的,向阿興說: ﹁你母親對你那麼疼痛!她死的時候,要你這個孤子披麻帶孝,端香爐送出殯,你卻瘋得更厲害!害你的母親一柩棺木抬出門,一直伐不開腳。嗯!跟你說有什麼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也是瘋子。﹂ 阿興還是老樣子,半句話也沒有,一點表情也沒有。若無其事地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老庚伯吃力地側著頭,仔細地看著身邊的阿興,好像努力想去發覺什麼。阿輝仍然默默地跟在後頭,想著第一次冒險去看阿興的事:那是一個天氣很熱的晚上,屋子裡沒有辦法睡覺,好幾家小孩子都集在曬穀場玩。母親聽到小六叔說:﹁走!﹂她就叫:﹁阿輝,︱︱我們還小,我們不要去。﹂阿輝一邊走一邊想著。但是當老庚伯和阿興講話的時候,他覺得很好玩。於是暫時打斷思路,專神聽老庚伯對阿興說些什麼。 ﹁你,﹂老庚伯想說什麼一下子又停下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搖搖頭又沉默下來。但沒走幾步路就開口了。﹁你知道你今年幾歲了?﹂他看看阿興。 阿興仍然是若無其事,自己做自己的,永遠是那麼自在。 ﹁比死人更慘。瘋了又啞巴。但是人家啞巴也會巴巴叫啊!你這算什麼?﹂老庚伯很溫和地說。只是一直帶著無可奈何的樣子。 ﹁你才不會知道你幾歲咧!你今年四十六啦︱︱四十六人家命好的,已經做阿公了。四十六!﹂他又側著頭看看阿興。然後好像想到什麼,轉變一種認真的口氣,當著阿興不是瘋子似的說: ﹁阿興,你今年四十六歲了呢!﹂ 停了一陣子,好像替阿興回答他自己: ﹁四十六好像四十六。六十四也一樣!﹂ 他自己笑了笑。 ﹁真的嘛!還笑什麼。﹂一種責備的口氣對自己說。 ﹁我知道。我只是這麼說說罷了。﹂他還是笑著。﹁我看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了吧。哼?﹂他低著頭好像什麼都沒看見,也不想見到什麼地走著。有一段的沉默,叫跟在後頭的阿輝正感到奇怪的時候,老庚伯又疑問地哼了一聲,而後不慌不忙地側頭看看一直和自身以外的一切,隔著遙遠的無法里計的阿興。老庚伯心裡掠過淡淡的淒涼說: ﹁誰?﹂停一停,﹁好像很面熟吧?﹂淡淡的笑紋僵住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這時,他突然想到上個月阿興在家裡發了一陣瘋,把木柵圈裡的馬桶打得稀爛,屎尿濺得滿圈子的地上和牆壁都是,害老庚伯弄不出頭緒來收拾。但當他忍氣吞聲地在打掃圈子的時候,一轉眼,阿興不見了。他心想這裡沒收拾好,又到哪裡去搞一攤什麼的。一急之下心狂火熱起來。他奔到厝前厝後,喊破了嗓子找阿興。結果在竹橋那邊找到了。那時阿興正站在竹橋的中央,手扶在把桿上拚命地搖。要不是老庚伯及時趕到,恐怕連人帶橋都會落到河裡。老庚伯一上來喝止阿興,舉起拳頭想揍他一拳,然而拳頭卻重重地落在自己乾瘦的胸脯。在一陣劇痛的刺激下,連續又搥了幾拳,使得老庚伯一時為自己的命運,怨嘆得淚都掉下來。阿興卻站在一邊,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在那裡,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想起這件事,胸口還隱隱作痛。 ﹁你該知道我是你的老奴才。到現在我還得給你動屎動尿。﹂ 老庚伯感到右手有點痙攣乏力。他重新用力抓緊阿興身上的繩結,一邊順手推著阿興趕路。雖然明知道與阿興的談話,無法得到回答。但是由於自己片面的近於自嘲的猜測,而不能真確地觸及到阿興的內部,轉而變成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本身來。這是他未曾有過,而且很自然地設身旁人自問。想到自己的年紀,唷!真想不起來這幾年是怎麼過的。不是六十七,就是六十八。我看一定有加無減。他又側頭看嘴裡唸唸有詞的阿興。他是我的兒子阿興啊!在注視間,臉部的表情漸漸地露出疑惑,而後又僵化成痛苦。老庚伯好像一下子忘了現實最貼身的部分,一時渴望阿興聽他說話。 ﹁阿興,你還記得嗎?﹂老庚伯望著路面:﹁我們兩人打算在溪尾的沙洲開墾的那塊地,現在給再添他們耕了,六分多地,人家一年一季土豆,一季番薯,一年笑兩次,笑得嘴巴咧海海的。︙︙ ﹁你回來之前,我的胃病痛得死去活來。他們一直勸我去檢查,但是我沒去。我知道胃一定破了一大孔。去檢查醫生一定要我開刀。哪有那麼簡單?一來沒錢,二來你不在家沒腳沒手。︙︙ ﹁嗯!︱︱以為你回來什麼都會改變的。哪知道你卻變成這種模樣回來!要不是我到基隆港接你,你連我們家在哪裡都不知了。︙︙ ﹁很奇怪!你一回來,我的胃就漸漸不痛了。後來根本就不再痛了。這就不能怪天不保佑姓甘的啊!不然這怎麼說?︙︙﹂ 他們已經在兩道堤防間的溪埔地行走。 ﹁幾年來溪床高了很多,浮出幾塊沙洲。我們粿寮仔人,每一家都多少分些地開墾。惟獨我們家,看你這種模樣,白白地把我們的份讓人去耕了。︙︙﹂ 老庚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看到什麼就說什麼,滔滔不絕地根本就不考慮阿興聽不聽他。但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老庚伯已經沉默下來了。跟在後頭的阿輝,發覺他們的沉默時,好像已經有一段路了。老庚伯還是平常那種樣子,身體弓得厲害,頭低低的,像野獸把鼻子貼在地面搜尋獵物氣味,犁著滯重黃昏的氛圍,抓緊繩結的右手,橫在阿興的腰際,僵直地成了阿興的一部分。阿輝望著他們父子的背影,又回到剛才的回憶,想到他第一次看到阿興,受到驚嚇的經過。 就是屋子裡熱得不能睡,外面又沒有一絲風的晚上。才和早稻差不多高的阿輝,緊跟在六叔他們的後頭,走捷徑穿過幾塊稻田。當然這只有在晚上才敢。不然把穗粒碰落地,大人會打的。穿過幾塊稻田,很快地就鑽進老庚伯的竹圍裡面來了。七八個小孩像斥候敵人的陣地,悄悄地來到老庚伯的屋後。他們一眼就看到牛欄隔壁像大監牢的房子。那是一面連著房子的泥牆,三面用七八尺高,碗口大的刺竹竿,圍欄柵那樣圍起來。有些地方還用和刺竹竿差不多大小的樹幹替補。但是在這樣昏暗的夜晚,沒靠近是無法看清楚什麼的。他們一點一點地走近,一直走到每一個人都把手扶在刺竹筒,臉孔也都滿滿地埋入刺竹與刺竹的間隔之間。這樣他們看阿興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這時候四周很靜很靜。牛欄那邊不時可聽到牛尾和牛蹄的動靜。阿興坐在一隻很簡單的床上。一隻很大的影子顯現在阿輝眼前。就這樣看得不知該做什麼的時候,非常突然地阿興喊叫起來。不停地喊著日本兵的立正與稍息的口令。這是他們經常在家裡,或是經過這附近時就可聽到的聲音。但是像這樣靠近,聽到這樣大聲,在他們來說都是第一次。尤其是阿輝來都沒來過。所以在阿興突然喊第一句口令的時候,小孩子們駭得趕快縮頭就跑。只有阿輝一時想縮頭,卻給刺竹夾住了。想到這裡,這時的阿輝看看阿興的背影,心裡還有點驚悸,同時也覺得好笑。 就在這個時候,老庚伯換左手來抓緊阿興腰間的繩結,當他整個人換過來阿興的右邊時,他才看到阿輝跟在後頭。﹁阿輝。﹂老庚伯不為什麼,叫了小孩子一聲,並且對他笑一笑就轉頭過去。但是才走了三四步,老庚伯很吃力地橫斜地轉過來走著說: ﹁阿輝。﹂帶著無憂的笑容,﹁你還記得你四五歲的時候,有一個晚上給我們這個瘋阿興嚇病的事嗎?﹂ 阿輝由剛剛自己的回憶,所引起的內心的驚悸,還未平靜下來,老庚伯又同時提起這件事的巧合,使阿輝大大地驚訝與眩惑起來。阿輝呆了。 老庚伯大概橫斜著身子走得吃力,他又轉回身,像一張犁給拖著走那樣,把聲音提高一點,說: ﹁後來你母親來給我要一束阿興的頭髮,一半泡在洗澡水裡替你擦身,一半用紅絲線結起來掛在你的身上,這樣你的病才好起來咧!﹂他忍不住似的笑起來。﹁你忘了?你一定忘了。好久好久的事哪。﹂他看看阿興。﹁阿興根本就不知道。︙︙﹂ 接著聲音越說越小,說了什麼阿輝就沒聽清楚了。 ﹁阿輝,你過來這邊。﹂老庚伯的右手,指著他的身旁。阿輝悄悄地趕了幾步,走在老庚伯的右邊並排著。老人家把頭稍微一勾,倒著看阿輝:﹁阿興也和你一樣識字。不過以前廣興還沒有學校,他是到街仔去讀的。天還沒亮就和你父親阿楠他們,一道涉溪到街仔讀書。他寫得一手好字,經常老師都在他的本子上畫三個紅圈哪。﹂他又勾頭看一看阿輝。﹁你寫字都得幾個紅圈?﹂ ﹁沒有。﹂ ﹁沒有?﹂老庚伯很驚訝:﹁一個紅圈都沒有?﹂這次他側身看著阿輝。 ﹁我們不畫紅圈子。︙︙﹂ ﹁那你們畫什麼?﹂ ﹁我們老師給我們畫甲乙丙。﹂ ﹁呃!甲是最好囉!﹂ ﹁甲上。﹂ ﹁那阿興得的三個紅圈就是甲上。﹂老庚伯想到阿興的小時候,把那圈有朱紅的三個圈子的本子攤開在眼前,接著就向他討角子的事。﹁你這孩子,書是你讀的,三個圈也是你的。︙︙﹂ 阿輝有一點不懂老庚伯的意思,但又不敢問他說什麼。 ﹁阿輝,你在溪裡捉過毛蟹嗎?﹂ ﹁沒有!﹂小孩子停一下又說:﹁沒見過。﹂ 他們正在堤防間,乾涸的溪埔上走。 ﹁當然,這怎麼會有?半滴水都沒,哪來毛蟹影子!﹂老人家帶幾分慨嘆說:﹁早前哪裡是這樣子!好幾條溪水滾滾流。阿興放學回來,經過這裡,隨便翻幾個石頭,回來就是一串大毛蟹。尤其是冬天,每一隻毛蟹,殼一掀開,蟹黃滿滿的,每天吃得嘴箍黃黃,連屁股也漏出黃油來。真不了解,那麼多的毛蟹都到哪裡去了?﹂ ﹁我爸爸也捉過。﹂ 但是老庚伯好像沒聽到阿輝的話。他們三個人靜靜地踏著石礫路走,石頭的相碰聲,沿途清脆地緊跟在他們的後頭。 ﹁阿興啊,你要是過頭條溪溝,千萬不要單獨一個人過,一定要結伴才可以。﹂ 小孩覺得這句話是在向他說啊!怎麼老庚伯叫阿興?阿輝向老人家看了一下。 ﹁頭條溪溝最不是地方。早前木養的孩子、永裕的孩子,還有街仔的小學生來遠足,有好幾個都給流走了。﹂ ﹁我爸爸也說過。現在沒什麼水了。﹂ ﹁是啊。我是說以後有水的時候要仔細。﹂ ﹁那時候日本人最鐵齒,無神無鬼。我們庄頭想在頭條溪溝演一棚戲,無論怎樣都不允准。﹂老庚伯又說:﹁阿興,要是有消災破煞的戲,剛開始有一個黑臉出來亂蹦亂跳的那一場戲,小孩子千萬不能看。要是無意看到了趕快摘一片青葉子,銜在口裡就沒事。小孩不能鐵齒。﹂ 阿輝又發覺老庚伯叫他又叫成阿興。他看面對地面走路的老庚伯。回答說: ﹁我媽媽也告訴過我。﹂ 他們又沉默下來,緊隨在後頭的石頭相碰聲,到了堤防也就沒了。他們爬上堤防,老庚伯稍做停留。他遠遠地看到自己的花生園,看到自己的家,也看到小屋頂上碩大的落日。 當他們站了一會兒慢慢滑下堤防的這一邊,夕陽卻從小屋頂上跳上前面的苦楝樹梢。他們仍然默默地走,而落日已從樹梢落到樹幹,顯得比剛才看到的還大,好像他們越走近了它。 ﹁阿興。噢!不不。阿輝。﹂ 老人家這次意識到叫阿輝叫錯了的時候,他笑起來了。他說:﹁我央你到我們的土豆園,去把我們的耙子和土茶罐帶來好不好?﹂ 阿輝說一聲﹁好﹂,很快就離開了小徑,往老庚伯的花生園跑去。 ﹁阿輝︱︱小心踩到土豆苗。﹂老庚伯看到小孩那麼輕快地跑去,心裡不安地大聲叮嚀著。 他在這時候,又換了另一隻手抓緊阿興腰間的繩結。看了看阿興,吐一口氣說: ﹁你母親也吩咐我在傍晚時分,多帶你出來田頭田尾走一走。﹂多少帶有一點歉意的口吻,﹁但是你看!我哪裡有時間?人家的土豆草都拔光了,我們的還有兩分多地還沒拔。﹂這時老庚伯的腦子裡浮現出自己豆田的青翠的豆苗,迎著微風抖抖向上顫動的生機,露出被什麼逗弄出來的笑容說:﹁我看今年的土豆可以收一些啦!﹂ 夕陽已經落到地平線上了。地平線被夕陽的著點熔了一個火亮的缺口,前面所有的景象,都只呈現黑顏色如皮影戲的輪廓,唯有天空是火紅而有些變化。阿輝帶著土茶罐和耙子趕回來的時候,遠遠還可以看到他們父子倆的黑色背影。可是阿輝一跳上小徑想趕上他們的時候,筆直的小徑正巧對著落日,前面兩個黑影子的蠕動,卻一瞬間遁失在地平線上那火亮的缺口裡面去了。阿輝皺著眉,把提在右手的土茶罐,拿到額前遮光直望前面,也看不到他們。他一時心慌,差一些就想喊叫起來。 天很快就暗下來了,粿寮仔村的頭頂上,只有幾顆疏落的星子,淡淡地滴漏著星光。這個時辰,村子裡的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老庚伯掄動鐵鎚,將長長的五寸釘一下一下深深地搥入刺竹筒,牢牢釘住關禁阿興的欄柵的橫梗上。時而還可以聽到日本兵吼著喊﹁立正﹂和﹁稍息﹂的口令,夾在重重搥擊的聲音裡面,叫這晚的晚風,吹進村子裡的人的心坎,特別覺得帶有一點寒勁。 原載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現代文學︾第四十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