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瑪莉 一、名正言順 大衛.陳,他原來的中文名字叫陳順德。因為在臺北的外國機關工作,需要一個洋名字,所以才叫大衛.陳。本來這洋名字是取來讓洋人好叫喚的,哪知道後來認識他的朋友,還有太太都直呼他大衛了。但是這裡的所謂大衛,在洋人和懂一點洋文的中國朋友叫起來,只有DAVID一個洋字,這當然是正宗的洋文發音,另外還有其他的中國朋友叫他,卻是兩個中文字的發音,清清楚楚地叫他ㄉㄚˋㄨㄟˋ,就是大衛這兩個字。其實叫大衛時,管他是用正宗的洋文叫,或是中文的譯音來叫也罷,他的反應一向是靈敏的。然而偶爾有人連名帶姓稱呼他陳順德先生,或是親呼他順德時,他的反應就稍遲鈍些了。通常第一聲是聽不見,第二聲的時候,他會在心裡想一下,第三聲,他會因厭煩而焦急,但仍然裝著似乎聽不見。這時候,如果叫他的人沒有耐心和信心叫他第四聲的話,除非拍他肩膀,那就不容易要他回過頭來。總而言之,他聽到有人叫他原來的中文名字的時候,他的反應是先在腦子裡打打轉。從這個反應看,也不能說他是厭惡自己的中文名字,有很多次,有人叫他中文名字,他最後還是應聲回過頭,尷尬地對人說: ﹁噢!對不起!對不起,是你叫我啊!你一定叫我好幾聲吧?唉!我左邊的耳朵有病,聽不見,小時候被老師打聾了。外國人向來就不體罰學生。﹂ 不過,有時候他也會不愉快地說: ﹁我怎麼知道你在叫我,叫陳順德的人實在太多了,煩死。好久就沒人叫我陳順德,叫我大衛。﹂當然叫他中文名字會令他這般的不愉快,那得要看叫他的是哪一個人,在他的心目中是屬於哪一類的人囉。 從用洋名字和中文名字叫他,而反應卻有那麼顯著的差別,這可證明四年來,他在洋機關裡面,是多麼地用心,使大衛.陳從陳順德脫胎換骨出來,同時著實地紮根在他的工作環境了。洋老闆是最喜歡用這樣的人了。這種喜歡並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關係,而是對當地的洋務推展上,有多角性的利用價值在。然而,大衛.陳這一邊,卻始終把這種關係,當著他和洋老闆之間的情誼,這樣的想法,已經變成他全副精神的支點,一點點也都移動不得的。 另外,從大衛.陳的外型來看,他是一個消化型的人:能吃能睡,以他的年紀而言,稍嫌發福得早了一點。這種消化型的人,有一種個性上的特徵,對刻薄的上司百依百順,頗有逆來順受的韌功夫。要不然在洋機關做事,尤其在他的頂頭上司像衛門這種趾高氣揚的洋人底下工作,不是早就被炒魷魚,就是自己熬不下去。可是,要是他看不順眼,他不高興的,反過來別人對他怎麼逆來順受,也是無法從他那裡得到什麼好處。總而言之,能在衛門這等的洋人之下,工作好幾年,還會發胖,那是相當不簡單的事。他不但如此,看他的神情模樣,煞像是攀纏在一棵大樹的葛藤,沐浴在春暉中欣欣向榮。他的確很滿足他的現狀。閒暇時,除了在他的工作地方,他最喜歡的休息姿勢,就是把人癱在沙發椅上,雙腳往高一擱,肥嫩嫩的雙手放在開始具有一點規模的肚皮上,隨著均勻而略帶急促的呼吸起伏。有時借著咖啡館的落地太陽玻璃窗,看看自己這般地舒展著,同時也似乎看到了自己一幅大好的遠景。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的,大衛這個洋名字,被一些朋友移花接木,改叫他為大胃。這一點可以從幾個朋友留給他的紙條,冒頭稱他大胃即可證明。 那些慣用正宗洋文叫他的朋友,也都叫他大胃了。好在大衛與大胃的聲音,在中文完全一樣。這種名字的轉化,曾經令他感到若有所失似的,哪知道,不多久竟然連他的洋老闆衛門先生,也用中文發音叫喚他大胃了。這一下,他想一想,大樂起來。這豈不等於塞翁失馬?剛開始那一陣子,他逢人就笑著說: ﹁真他媽的,我的洋老闆也叫我大胃咧!嘿,真他媽的。﹂說時眼睛瞇成一條線。他心想洋老闆跟他的關係,已不同往日,而是更往深一層發展了。於是乎,當他知道衛門先生即將被調回美國的時候,他就死賴活賴纏著衛門和衛門太太,要他們把瑪莉留下來給他。開始那幾天,人家實在嫌他煩,他也察覺到了。但是他心裡想:他都叫我大胃了,還怕什麼?多求幾遍,他們一定會把瑪莉給我的。經他這麼一想,勇氣又來了。他覺得相當名正言順。 二、美國式的生活 大胃花了四千元,弄到一幅白石翁的殘荷臨摹,好容易才從和平東路的裱褙店,急急忙忙地開車趕到天母。路過中山北路,每快到十字路口,心裡就禱告,自言自語地說:﹁拜託綠燈,拜託綠燈︙︙﹂但是每處紅綠燈都挨他咒罵。因為差不多每一個路口,他都被紅燈阻攔了。車子開到衛門家的巷口,他再看了看錶才鬆了一口氣。三點四十八分,距離相約造訪的時間,還早了十二分鐘。 面對十二分鐘的時間,大胃自然會小心處理。在洋機關工作所得到的經驗,對洋人的時間觀念,已經深深地領教過來了。特別是像衛門這樣的洋人,他對時間的安排、運用和要求,幾個在他底下工作的中國人,都懂得需要特別謹慎。早到和遲到,在衛門而言,統統都算不守時。大胃他們最熟悉衛門的時間管理學了。他要求任何工作在時間的線上,應該像流水那樣通暢順溜。他說這不僅僅只是講究效率,也是一種職業道德,更是一種工作藝術。他一再強調任何工作都能把握這一個原則,工作即是一種享受,工作本身即是樂趣。他很得意,自認這是一種哲學。在經驗中,每當大胃他們一有不守時,或是工作不能如期完成,事不關大小,衛門總是不放過機會,重彈他的哲學。同時他責罵個人不說,連帶的: ﹁我不否認中國人有五千年的歷史,有五千年的時間,但是五千年的寶貴時間,就像你們這樣浪費掉了。能把握時間的話,不要五千年,也不要五百年,兩百年足夠了。我想我也跟你們一樣糟糕,一樣糟蹋時間,如果你們仍舊再犯老毛病的話。﹂像這樣的洋官腔可挨多了。不過難過的是,有一次幾個中國人同事,為了類似侮辱我們國家的言語,大家聯合起來要衛門道歉,大胃卻站在一邊獨善其身,最後害得其他人不能不寫辭呈走路。經過這件事以後,在工作上給大胃很大的壓力,第一他怕集體挨洋官腔,第二怕新來的同事又來一次聯合抗議。因此對時間的謹慎,再小心也沒有了。 車子開到衛門家的巷口,面對十二分鐘的時間,他沒讓車子停下來,相反地多踩一點油門,車子一閃就滑過巷口,隨即把斜視衛門家的視線,收回正前方,心裡瞬息之間,也因為沒望見衛門他們而感到輕鬆。想想剛剛在藝淵齋裱褙店,聽老闆說還得再等兩個小時時,一時急得跳起來跟人家吵了的情形,此刻覺得好笑。天母的洋房一幢一幢地迎過來,大胃深深地吸取新鮮的空氣,心底裡盤算著,再過一兩年,自己也應該在這裡弄到一幢房子。他一邊想,一邊繞了一圈,回到衛門家巷口,趕緊把車子停下來,看看時間,還差四分鐘才四點。要是車子繼續開過去,再繞一圈一定來不及,停下來抽根菸,比較容易把握。這麼一想,才把香菸叼在嘴上,馬上又拿下來。他想,要是叫衛門他們看到他早來這裡等,這豈不尷尬?他下來把汽車的頭蓋掀開,半個身子往裡面探,這裡摸一下,那裡摸一下,引擎的熱氣烤得他難受。他自己心裡很清楚,為何這等委曲求全。自覺得窩囊之餘,手卻無意識地亂動。要不是水箱蓋子燙到手,差些就把水箱蓋子打開,而引起滾水淋身。想一想,又氣又好笑,只好自我解嘲地臭罵一句:﹁中國人就是這麼賤!在洋機關做事,就比在自己人的機關做事都來得守時認真。真他媽的!﹂ 四分鐘的時間挨過去了,稍再摸一下,到按門鈴可能要兩分鐘。這正好。遲兩分鐘可以道道歉,說幾句得體的客套話。在衛門底下工作久了,自然就學會了這一套:凡是工作都不要做得太完美,最好故意留一點芝麻大小的缺點,讓他挑剔挑剔,然後恭恭敬敬地表示以後改進。這樣子對方會覺得很舒服,有時還會聽到他的安慰說: ﹁大胃,其實你做得很好,我之所以要嚴格地要求,是希望你好、更好。你知道?﹂他當然知道。衛門之會這麼說,完全是由他導出來的。所以當他聽到衛門安慰他時,他頻頻點頭,連忙說: ﹁我知道,我知道。﹂ 這時衛門認為他的精明沒被對方視為挑剔,同時得到諒解和感激,因而無意間會流出一點對大胃的關懷。 大胃這一邊,卻得意他完全摸透了衛門老闆的筋絡。這是一種極其微妙的關係,以不傷上司的尊嚴,滿足上司的權威感,同時又可以控制上司的傲氣,就算是對上司的一種額外服務,自然而然上司也會服服貼貼地表示,手下大胃的工作令他覺得滿意。為了得到這樣的預期效果,挨一點洋腔算不了什麼,何況這些洋腔是自己操縱出來的,自己願意把自己怎麼著,誰管得了。大胃過去一直都是這麼想這麼做。 一切都照計畫進行。他站在衛門家的門口,才舉起手正要按門鈴時,裡面大狼狗的聲音吠起來了。他嚇了一跳,連忙叫著說: ﹁是我,是我,是大胃。﹂ 狗仍然在裡面叫個不停,隨後就聽到衛門太太的聲音叫著說: ﹁瑪莉,好了,好了,不叫,不叫,大胃是你的新主人哪!﹂她邊說邊把門打開。門才開了一道縫,狗的鼻尖就露出來,隨著整條身子也鑽了出來。大胃看牠的來勢,給嚇得驚叫了一聲:﹁衛門太太︱︱﹂那一副把手舉起來,整個人彎腰往後縮,像是要起飛的模樣,叫走出來的衛門太太,忍不住地笑出聲說: ﹁不會,不會怎麼樣。瑪莉過來,瑪莉!﹂ 狗雖然被喚回衛門太太的身邊,但馬上轉身又跑到大胃的身邊興奮地嗅個沒完,尤其嗅到他的下體部分,竟然停下來深呼吸,害得大胃有氣無力地叫著,﹁瑪,瑪莉,瑪莉。﹂身體越往後縮,屁股翹得越高,整個人差些癱軟下來,而那個寶貝地方,竟然像結了冰似的發麻。 ﹁瑪莉,過來。﹂她叫著。 ﹁請,請你拉住牠好不好?﹂大胃怕著。 ﹁不會的,不會咬你,你過來摸摸牠,輕輕拍拍牠就好了。牠只是想認識你。瑪莉是不是?嗯,好瑪莉。﹂衛門太太蹲下來摟著狗親親。 衛門太太這麼說,也做了樣讓他看,大胃不好意思不做。他慢慢地過去,學她輕輕拍著狗,口裡怯生生地輕喚著瑪莉,那樣子似乎是隨時準備跳起來驚叫。瑪莉搖著尾巴不叫了。大胃剛剛嚇飛了的魂魄,也逐一地飛回來。 ﹁看,現在不就好了嗎?你不必怕牠。﹂她站起來,﹁到裡面坐,吉姆在沖澡,一下子就出來。﹂ ﹁啊,對不起,我來得不是時候。﹂ ﹁沒有,我們知道你四點鐘會來。你坐一下,我去倒一點什麼給你?﹂ ﹁不用,不用麻煩了。﹂ ﹁你請坐。﹂衛門太太看他落了座說:﹁茶、咖啡或是可樂?﹂ 其實這樣招待訪客是一件很普通、很自然的事。但是大胃卻受寵若驚,有點受不起,心裡慌得不知怎麼才好。他覺得衛門太太對他太客氣,太好了。才坐下去,一下子又站起來說:﹁不用,不用客氣了。﹂ ﹁好的,我一定要給你一樣。你說什麼好?﹂衛門太太覺得很彆扭,她勉強笑著說,一方面要他知道這不算什麼,一方面用笑來沖淡語氣。 ﹁請,請給我咖啡好了。﹂ ﹁咖啡比較貴唷。﹂衛門太太突然覺得大胃的這種彆扭好玩起來,所以這麼向他開起玩笑。 ﹁哦,那麼茶好了。﹂ 衛門太太禁不住笑了。她說: ﹁我們的卡特總統也叫我們多喝茶。沒關係,你是貴賓,還是喝咖啡吧。加不加糖?﹂ ﹁不加,不加。謝謝,謝謝。﹂他仍然覺得衛門太太對他太客氣了,他太麻煩人家了,因此就這麼說。其實他喝咖啡不但加糖,還加得比一般人多,他的牙蛀了好多顆,就是因為愛吃甜來的。 ﹁我想你在發胖,最好不多吃糖。你坐一下,多跟瑪莉玩一玩,拍拍牠,摸摸牠,一會兒就熟了。﹂說著轉身向裡面走,才過了屏風,她眼睛一翻,深深吐了一口氣,像是一下子輕鬆起來。 瑪莉才尾隨女主人進去,一轉身又回到客廳。大胃輕喚瑪莉一聲,瑪莉輕快地走近他,並且乖乖地讓他撫摸。瑪莉的鼻尖動不動就往大胃的腿縫鑽,害得他不能不學大小姐的坐態,把兩個膝蓋靠得緊緊地斜放在一邊。他不一下子已經跟瑪莉混熟了。他捧著牠不安的頭,一手指著牠的鼻子,還不忘記用英文小聲地說:﹁你這狗鼻子,你這狗鼻子。﹂說著自己卻笑了起來。 在裡面,衛門太太把裝了冷水的水壺放在爐上之後,到洗澡間,小聲地告訴衛門說:﹁快點好不好,我真不喜歡那個人。﹂ 衛門哈哈地笑了起來,並且說:﹁但是他是一個好人啊。﹂ ﹁管他是什麼,我不喜歡嘛,快。﹂她走回廚房,半途又叫了一聲:﹁吉姆︱︱求你。﹂ ﹁好了,好了。﹂說著水龍頭也關掉了。 在客廳,大胃跟瑪莉玩著,他一邊想從此就是屬於他的了,以後假日出門,還可以用車子載牠出去的生活,使得他心裡好得意。想著想著,撫摸瑪莉的頭,不但不害怕,還帶著感情,這下瑪莉顯得舒服極了,牠側臥下來,鬆弛了全身的肌肉,任憑大胃愛怎麼摸就怎麼摸。 衛門一邊說話,一邊從裡面走出來,﹁天氣太熱了,沖個涼讓你等了。﹂ 大胃趕緊站起來說: ﹁沒有。我才到。﹂瑪莉跟著大胃跳起來,很快地跑過去跟衛門親親。 這時大胃心想是不是就把畫拿出來?但是這是給衛門太太的,應該等她在場拿出來比較恰當。他縮回放在裝畫的紙盒上的手,心裡莫名其妙地有點不安。 ﹁今天就把瑪莉帶走?﹂ ﹁都可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沒問題,我太太已經想通了。﹂衛門拍拍瑪莉:﹁瑪莉,大胃是你的新主人呵,知道?﹂ ﹁瑪莉,到這裡來。﹂大胃小聲地叫。沒想到瑪莉一下子就跑過來。 ﹁喲,牠聽你。﹂ 瑪莉一跑過來大胃這邊,趁他一不注意,又把鼻尖往他的雙腿中間鑽進去,這時衛門太太正好送上咖啡,大胃很快地用力一推,雙腿咔嚓一夾,膝蓋骨重重地碰了瑪莉的頭。﹁啊!對不起,對不起,非常對不起。﹂他上前抱住往後退縮的瑪莉,頻頻陪不是。因為過分在意主人的關係,顯得有些緊張,反而也叫衛門他們覺得不好意思。衛門太太很不喜歡地望一望衛門,衛門只好聳聳肩笑一笑。 ﹁沒關係,狗的頭很硬。﹂衛門說著,看太太把咖啡放下來,又說:﹁來!用你的咖啡吧。﹂ ﹁噢!非常謝謝!謝謝!﹂這一下大胃可真慌忙,陪不是未了,人家又送上咖啡,又要說謝謝,還得再陪不是。﹁呀!真對不起,對不起︙︙﹂ ﹁你應該看看你的膝蓋,看看有沒有碰壞?如果碰壞了,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們哪。﹂ 經衛門這麼幽默一下,大家才真正的開懷,一場小小的尷尬也化了。 回頭,大胃覺得該獻出畫的時候了,趁笑聲未完,他從身邊拿出紙盒子,對衛門太太說: ﹁這是送你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呀!你又送東西。這是什麼?可不可以現在就打開?﹂衛門太太似乎從大胃來到現在,第一次著實地現出喜悅。 ﹁你老是送我太太東西,都不送我啊。﹂衛門笑著說。 還好,要不是衛門太太搶著說話,大胃又要難堪緊張了。衛門太太說: ﹁不要吵,你這種人最愛開玩笑了。﹂ ﹁看!送她東西還是有用的,她替你說話了。﹂ ﹁不要理他。﹂她看著大胃說:﹁我打開了?﹂ ﹁請便。但是︙︙﹂大胃還沒說完,衛門太太打住他的話說: ﹁你不要說,讓我來猜猜看。﹂ ﹁大胃,你可要學啊,女人最喜歡驚喜,同樣的東西,帶著驚喜的,那價值可不一樣。﹂ 衛門太太沒理他們,把長紙盒子轉了轉,搖一搖,故做費力地猜想,其實,她看了盒子,早就知道那是裝國畫的,她正要回國,很希望能帶幾張好一點的國畫回去,現在手裡拿的正是她想要的,好壞不談,她先歡喜一半,順著心裡的歡喜叫著說:﹁我猜這是一張中國畫,對不對?﹂ ﹁正是一張中國畫。﹂大胃點著頭跟人家高興。 ﹁你看,我猜中了。﹂她向衛門說。 ﹁衛門太太,你還能猜到是誰的畫,並且還能猜到畫是什麼。﹂大胃說。 ﹁很可能,她是我們住在臺北的外國人裡面的中國通啊。﹂ 本來聽了大胃的話心花就怒放了,再聽先生這麼一褒揚,她更高興了:﹁我真的可以猜到?﹂ ﹁要是我的記憶沒有錯的話,你一定可以猜到這一位畫家。﹂大胃加強她的信心說。 ﹁真的?我喜歡這一位畫家?﹂她高興得眼睛睜得好大,然後很用心地想著說:﹁我喜歡的中國畫家?﹂ ﹁大胃可真厲害,我都不知道我太太喜歡哪一位畫家,你卻知道。﹂衛門打趣地說。 ﹁吉姆︱︱你安靜一點讓我想一想嘛!﹂ ﹁好,我安靜。不過讓我再向大胃抗議一件事。﹂衛門笑著說:﹁大胃,你剛才不應該說她知道,等一下她猜不出來,又要怪我了。好了,不吵了,我要進去拿啤酒︙︙﹂ ﹁等一等,﹂衛門太太叫了一聲:﹁等我猜出來再離開,不然我猜出來了,你還以為是大胃偷偷告訴我的。﹂ ﹁完蛋了。她猜不出來,我啤酒也不能喝了。﹂ ﹁跟你開玩笑的,你去吧,也給我一罐。﹂她急著問:﹁大胃,你怎麼知道我知道這一位畫家呢?你可以確定?﹂ ﹁我可以確定!﹂ ﹁奇怪?﹂她很費力地想著:﹁我怎麼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記起來了。﹂大胃討好地說:﹁我來提示你一下。前一次我帶你們幾個美國太太去參觀孤兒院的時候,你在那裡的餐廳跟史密斯太太她們說過,說你喜歡這位畫家的畫,並且︙︙﹂ ﹁好了!不要再說。在孤兒院的餐廳?﹂她一時想不起來,同時又覺得難於置信,甚至於懷疑大胃,會不會譏笑她,說她在孤兒院談名畫?看看大胃的樣子又不像那麼敏銳。她又重新發展大胃給她的提示,雖然還沒完全想起來,但又覺得她可以猜到。她興奮地說:﹁我想我可以猜到了,我想我可以猜到了。吉姆︱︱我可以猜到了。﹂最後她叫了起來。 衛門拿了啤酒剛好走出來:﹁誰啊?﹂ ﹁是︱︱﹂衛門太太很小心地說:﹁齊︱︱白,石。﹂ ﹁對︱︱。﹂大胃兩隻手掌早就準備好在那裡,說著不惜傷害幾萬細胞,重重地拍起掌來。 ﹁真的是齊白石的畫啊!﹂衛門太太咧嘴笑著,一隻手伸過去接啤酒。 ﹁真的是齊白石的畫!﹂大胃似乎比人家更高興。他也同時接過衛門遞給他的啤酒。 ﹁來!來為露西的中國通乾一杯。﹂衛門噗哧地把罐頭蓋拉開。 ﹁哇!真好!﹂露西也拉開了啤酒罐:﹁大胃,非常非常謝謝你。﹂ 大胃看衛門太太那麼高興,心裡突然有一點焦急,這時他雖然也拉開了啤酒罐,但因為一時心裡被突如其來的擔憂擾了一下,使他不能像他們那麼一下子把罐頭蓋拉開,而應該噗哧的響聲,只聽到哧地洩氣聲。 ﹁我好喜歡齊白石呀!﹂衛門太太一再地強調。 大胃心底裡更落慌了。他想怎麼告訴她這是一張臨摹的仿製品?要說,開始的時候就該說了。但是這時才說,一定會令衛門太太失望。他看著衛門太太就要把畫展開,乾咳了幾聲,趕緊說:﹁衛門太太。﹂ ﹁你叫她露西好了,她會很高興。﹂衛門再轉向露西:﹁是不是?﹂ ﹁露西,衛門太太,我得先聲明一下。﹂大胃一方面不習慣不尊稱他們,一方面心裡緊張,所以連親呼帶尊稱都一道叫了出來。衛門他們要不是最後看他認真地說有所聲明的話,差些就笑出來。他們都愣了一下,只聽大胃接著說:﹁齊白石的畫很多,仿他的畫也不少。我不敢確定這一張是不是真的是齊的作品?﹂說完自覺得很不好意思。 ﹁呃!﹂露西有點失望。她把絹帶都解開了。 ﹁打開來看看嘛。﹂衛門說。 一時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畫簌簌地被展開。露西把畫長長地攤在地毯上,三個人默默地看著,誰都不敢發表意見。其實憑直覺他們都覺得不錯。沉默中,衛門耐不住地毫無意義地嗯了一聲,露西和大胃都以為他要說什麼,所以都望著他。經他們這麼一望,也不知怎麼地,衛門就照他的直覺說: ﹁好像不錯嘛!﹂ ﹁我也這麼覺得!﹂露西也開始露出笑臉說。 大胃開心了,他說: ﹁是不錯的!我託的那一位朋友是行家啊。﹂ ﹁好像是很舊了。﹂ ﹁因為是舊,真的可能性就比較大。﹂露西說:﹁說不定我們運氣好碰到真的。﹂ ﹁衛門太太說得是,骨董這種東西,內行人也要運氣。我的運氣一向是不錯,這一張很可能是真的!﹂ 衛門他們不約而同地望著大胃,害他一下子覺得好像縮了很多。 ﹁太謝謝了。﹂露西的口氣變得像禮貌上的應對。 ﹁這一張畫是怎麼找來的?﹂ ﹁我託我的朋友,向一位大陸來的沒落貴族買來的。﹂ ﹁買的?﹂露西誇大地叫著說:﹁你又花了很多錢了。唉!真不好意思。﹂ ﹁沒、沒有,沒什麼,沒什麼,幾年來受衛門先生的照顧才多哪。這不算什麼,不成敬意。﹂一邊說,一邊揉搓雙手,還露出莫名的歉意。 ﹁哪裡的話。﹂看他說得那麼認真,衛門反而覺得不好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恩的。﹂ 衛門夫婦兩人是想不出他們對大胃有什麼好處,倒是衛門在家裡常常說大胃,結論是一頭豬一隻狗,所以在背後一提到大胃,就說那頭豬怎麼怎麼,那隻狗怎麼怎麼,這點他們很清楚。現在看到大胃竟然在面前,那麼真誠地表示對他們萬分的感激,反而令他們感到有點不自在。這時露西感到不安:在這歸國前短短的期間,已經接受過大胃贈送的一對手鐲、兩件定做的旗袍,現在又是一件古畫。古畫的真假暫且不提,單就這張畫所透出來的氣勢,她是被一件藝術品感動著。由這一股感動,價值也在她的腦裡膨脹,而令她覺得毫無理由接受大胃這麼多東西。於是她更急切地需要平衡一下內心的不安。她說: ﹁咦?瑪莉呢?﹂她張望了一下,趴在客廳角落的瑪莉一下子就跑過來。她趕緊跨過地毯上的畫,蹲下來正好摟住瑪莉,﹁吉姆,你把畫捲起來,瑪莉會弄壞。﹂ ﹁我來!﹂大胃搶著收拾地上的畫。 ﹁大胃,你等一下回去就要帶走瑪莉嗎?﹂她仍然親密地抱著瑪莉。 ﹁不一定,不一定。過幾天等你們走的時候也沒關係,我不急。﹂ ﹁露西,我們要整理東西,沒有時間再照顧牠了。﹂ ﹁我知道。我只是問問。﹂她撫摸著狗。 ﹁我不急,我知道衛門太太這個時候的感覺的。﹂ 衛門一直抑制著滿肚子不高興,但是又不能不百般的小心。最近露西動不動就跟他吵架,他怕了,怕的是吵起來之後露西的崩潰叫他無法收拾。這也是他請調回國的原因,要嘛就讓露西去看醫生,不然就回國離婚。至於瑪莉他最清楚,那是他們剛來臺北時,在信義路的狗園花了六百元買來的雜種狼狗。如果要論誰真正在照顧瑪莉,應該是他,而不是露西。到後來甚至於多招呼瑪莉,就會引起露西的不愉快而引起吵鬧。這次如果沒有大胃來要瑪莉,他們也不會花幾百元美金的機票把狗帶回去。露西也明白。所以他每次看到露西在大胃面前,肉麻兮兮地親著狗的樣子,心裡非常不舒服。 露西也是一個很心細的人,她知道衛門的感覺。她放開狗說:﹁狗房修好了沒有?﹂ ﹁幾天前就修好了,我還花了兩千塊臺幣哪。還特地買了一本養狗的書,已經仔細地讀了三個晚上了。﹂ ﹁你今天就把牠帶回去吧。﹂她望著衛門,為的是說給他聽,她知道他在生氣。她接著說:﹁瑪莉最近發情,你可不能讓牠隨便跟土狗交配,一定要找一頭有血統證明的狼狗才可以。﹂ ﹁那當然!﹂大胃笑著說:﹁嘿嘿,開玩笑,怎麼可以跟土狗交配!﹂ 衛門顯得有點不耐煩,但是這種程度,只有露西才能察覺得出來。露西想,我已經把狗放開了,你還在不高興什麼?她也極力地忍耐著。她又說: ﹁有件事叫我最擔心,我知道你不會,但是就怕瑪莉被偷走,被人殺了吃掉。全世界只有你們中國人吃狗肉,還叫做香肉。﹂ ﹁是的,實在太野蠻了。﹂大胃慚愧地說。﹁我跟他們不一樣,我不是那種人。﹂ ﹁我知道你,但是也不能讓別人虐待牠。以後我們會請布朗先生他們去探望瑪莉,這不是不信任你,這是我們對瑪莉的關心。﹂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會好好照顧的。﹂ 衛門已經按捺不住那一股在心裡的氣,有意想離開一下,暗示露西不要太過分,當然,這為的是他自己,而不是替大胃不平。露西看了這種情形,在意識裡跟他鬥了起來。 ﹁瑪莉,過來。﹂露西把瑪莉重喚到她身邊,瑪莉把前腳搭在她的腿上,昂著頭跟她親嘴。衛門心底裡怕起來了,他知道如果他走開,等一下準吵個沒完,於是他再忍了一次留在那兒沒動。露西摟著瑪莉,眼睛卻偷偷勾著衛門,話是說給大胃聽。她說:﹁瑪莉是很有靈性的,有些人就比不上牠。狗跟人一樣,你愛牠,牠就愛你。我說我愛瑪莉,牠都聽得懂。﹂才說完,瑪莉又湊嘴去親她。﹁你看,我沒騙你吧。你叫牠過去試試看。﹂ ﹁瑪莉,過來。﹂大胃一叫,狗真的衝過去,他趕緊把膝蓋夾緊。 ﹁你說你愛牠試試看。﹂ 大胃有點不敢,就是他愛一個人也不敢直說愛字,何況要他跟狗說愛字。想起來心裡就不是滋味,但是露西催著說:﹁快告訴牠你愛牠。牠一定聽得懂。牠會喜歡你的。﹂ 一時也不知怎麼搞的,只覺得一陣昏暗,大胃竟脫口連連說了,﹁我愛瑪莉,我愛瑪莉,我愛瑪莉。﹂說了之後,自己才知道這麼說了。瑪莉興奮地搭在他的腿上,昂起頭來,一片發情期的紅舌頭,濕淋淋的像一塊抹布,朝他的臉孔,上下來回抹了幾下。害得他整個人都僵了起來。 ﹁你看,牠聽得懂吧!﹂ 衛門看大胃那種怪表情,禁不住沉默,打趣說: ﹁大胃的英文本來就說得很好,剛剛說﹃我愛瑪莉﹄時,說得最動聽了。﹂ 經衛門這麼一說,大家不約而同都笑了起來了。衛門看到露西笑得開心,自個兒也輕鬆起來。他們交會了一下眼色,吉姆表示輸她,所以她笑得更樂。瑪莉來回望望主人他們,莫名其妙地跟著興奮地吠叫一起。 大胃完全沒有察覺到,在他們一起聊天的當兒,有一場劇烈的冷戰發生過。今天就能讓他帶走瑪莉,是他最高興的事。 瑪莉留在後座,大胃一點也不會像過去,當小孩子上車時,為了怕他們把座位弄髒,而緊張又嘮叨。他看到瑪莉肯跟他上車,跳上後座,不安地踩踏著座椅,留下許多帶砂的梅花腳印,也都不在意了。可是,他似乎變得很在意別人是否注意著他:每當遇到紅燈停下來的時候,總在擺頭左右看,或是看看反射鏡注意後頭,看看是不是有人看他,然後回過頭看看瑪莉逗逗牠。瑪莉不安地在後座動來動去,兩邊的車窗和後窗,牠都試著用腳去扒,濕淋淋的舌頭,也都在玻璃上面,留下了抽象繪畫的傑作。這樣的情形,自然十分引起兩旁往來,和跟在後頭的車子的注意,這些不具任何意義的,只是一種反應的眼神,卻令大胃截然地,很清楚地自覺得,他的生活又往上跳升了一格,越來越像美國式的生活了。 從衛門家把瑪莉帶上車之後,他開著車從天母滑下臺北的那種飄飄然的感覺,是他向來都沒有過的。 三、來叫Come去叫Go 衛門他們回美國去了。 在辦公室裡大胃一有適當的機會,就很技巧地談談瑪莉的生活情形,一再地來暗示他跟前任主管的關係。當然,他說的只限於瑪莉在他家,過著怎麼讓人伺候的情形。至於深受瑪莉騷擾的自家太太玉雲,他一個字都不曾提到。 照大胃說,瑪莉這一隻洋狗是很有靈性的,一點都不含糊。難怪一向不懂英文的陳太太,這也是大胃感到最遺憾的,當她帶著臺灣英語的口音,叫牠幾百幾千遍的﹁美麗﹂,瑪莉連擺一擺尾巴,表示一下美國人最慷慨的﹁哈囉︱︱﹂都不願意。 要接瑪莉到陳家來,陳太太一開始就表示反對。開始時,她並沒有找到什麼正當的理由來反對。只為了她過去曾經被狗咬過,而把它當作怕狗的理由。這在大胃看來,她不只是淺薄,也是一個自私的女人。 ﹁你這個女人,不是我不能和和氣氣跟你說話。你有沒有想想你自己,到底講不講理?﹂他把聲音提得很高,頗為理直氣壯地說:﹁你自己怕狗,就叫人不要養狗。有一天你吃東西噎著了,你怕再噎著,就叫人家也跟你不吃東西,這叫做因噎廢食。你至少也有高中的程度,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但是,但是小孩子也怕呀。你是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有你這樣怕狗的母親,怎麼會叫小孩子不怕狗呢?﹂ ﹁說話不要這樣逼人好不好?︙︙﹂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已經決定了。﹂ 大胃一提到﹁我的事情﹂,玉雲就自覺得無法介入。自從他們憑家鄉的林議員說合結婚之後,她眼看著陳順德,從小地方的初級中學的英文老師,闖到臺北,在某貿易公司謀到工作,並且在一兩年的工夫,升到經理。然後抓住了一個機會,考進目前的這個洋機關,幾年鑽營下來,人事資料上,他年年都有小幅度的升等。這一段經歷有多少的大小事情,有多少決定,全都由陳順德一人擔當,向來就沒有她參與的份。事實上,事情本身似乎根本就不需要她介入;有吃有穿有住,並且吃住穿著的問題,早就擺脫了需要與實用的問題,已是沐浴在講究與享受的時候。這樣的生活,令玉雲直覺得更沒有過問任何事情之餘地。雖然在生活中,玉雲時常遭受到陳順德由職業上的成就所滋長的專橫傲氣,給予精神上痛苦,然而,在她生活的小圈子中,有些光彩的面子,也正是滋長陳順德專橫傲氣的職業上的成就所給予的。每次遇到親戚朋友,或是同學會的老同學,幾乎每個人都以她先生能在洋機關工作的成就,來讚美她的婚姻,甚至於聯想他們的出國機會而羨慕著。由於同樣的事情,另有被羨慕和讚美的一面,玉雲對自己在家庭遭受痛苦,也就無法弄清楚問題的所在,只要她在外面得到親戚朋友間的一點點語言上的安慰,她對先生的吞忍性就增大。 這次,要不是抑制不住心裡上怕狗的陰影,玉雲是不會輕易地提出反對養狗的事。 但是,當大胃強硬地表示:﹁這是我的事情,我已經決定了!﹂的時候,養狗的事情就變得很不單純了。玉雲是把它拿來和大胃的職業的成就連在一塊想了。她已經清楚地知道,她家要養狗的事,即將成為事實了。心裡怕的是,據說大胃要養的是一條大狼狗。為了這事,她甚至於作了惡夢。本想將作夢的情形告訴大胃,但是想了一下,經驗告訴她,這樣做只有換來挨罵,或是譏笑,經過幾天噩夢的纏擾,玉雲終於說話了。 ﹁咖啡給你沖好了,涼了就不香。﹂她抓住大胃高興的時候說:﹁我們來養小狗好不好?像北京狗或是狐狸狗,這種狗長不大,又很可愛,小孩子一定會喜歡。﹂ 大胃聽了她的話,本來很不高興,但他多少也領會到玉雲的話中,有幾分哀求,而可憐起她來了。他喝了一口咖啡,調整了一下情緒說:﹁你錯了。你以為我喜歡養狗嗎?我只想養衛門家的狗。﹂他想了想,﹁衛門雖然回美國,但是還是跟我們有關係,並且他可能還有回到臺北的機會。﹂但是說到此,這樣分析性的說明,突然令他覺得好像自己在透露心底裡的陰謀似的,即使是面對自己的太太,一時卻難堪起來而就作罷了。其實,另一方面,還有一股與這理由相當的,醉心於美國式的生活方式,支持著他想領養瑪莉。大胃的話雖然只說到此,在玉雲來說,算是點到了。她更清楚大胃所說﹁我的事情﹂的意思。實際上,大胃之所以這麼說,完全是煩不過,隨便說說罷了。這樣圓滿的誤會,反而令玉雲感到錯怪了大胃,而深感內疚。對於領養瑪莉的事,玉雲完全放棄了原來自己的想法,一切只有努力做迎接瑪莉的心理準備了。 但是,大胃接瑪莉回來的下午,車子還沒到家,大胃禁不住喜悅,遠遠地就撳了一兩聲喇叭。這種情形在大胃來說,是很少的。這並不是說他是很少撳喇叭的人。在街上,在靠近斑馬線的附近,尤其是去年剛從洋同事接過這部歐洲的舊車子的那一陣子,還有當他準備帶家裡大小外出時,他總是先早上車,發動引擎,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開始撳喇叭催,害得在屋子裡的玉雲,急得團團轉,常常弄得她不是忘了帶這個,就是忘了帶那個,或是小孩子的鞋帶子和衣服釦子,都留在車上整理。所以他們對爸爸的喇叭聲,已經非常熟悉了,只是很少聽到爸爸回來時那種愉快的喇叭聲。 ﹁啊︱︱!爹地回來了。﹂小孩子和喇叭聲一樣愉快地叫起來。 ﹁媽咪︱︱!爹地回來了。﹂隨著,老么跟著叫喊。 當然,玉雲也聽到了那喇叭聲了。那像一個極熟悉的、電視上的家庭幸福保險的廣告:一個以家庭為重的父親,視回家為最快樂的事。每當他開車快到家的時候,就按一聲喇叭,像是愉快地告訴家人說:﹁我回來了!﹂而家人這一邊,也一樣愉快地列在門口等著父親回來。這次,玉雲覺得大胃那樣地帶有感情的一聲喇叭聲,雖然感到陌生,但在看電視的經驗上,無意識地也學會了領會那一聲喇叭,而令她覺得正如享受呼吸到幸福家庭的空氣。 玉雲和三個小孩子,趕著到門口開門時,大胃不但車已停妥在對面,他已經下來,雙手拉緊皮帶,笑嘻嘻地準備牽瑪莉過馬路來。當玉雲把門一打開,看到一隻臃腫得像褐色的熊的瑪莉,嚇得差些就把打開了的門又掩回去。她本能地把小孩子拉在一塊,整個人繃得僵住了。從心底裡怕狗的陰影,並不是個人想努力做心理上的準備就可以的。何況所謂的瑪莉,竟然是這般活生生的龐然大物。大胃雖然不曾預期想得到什麼樣的迎接,但是看到玉雲這種面無人色的模樣,叫他見了,他也不高興起來。好在在大胃等著過往車輛的間隙,有一會兒的時間,讓玉雲看到大胃的不高興,發現自己的緊張,而努力調整自己的心理,儘量想使自己放鬆。這樣努力下來的效果,最顯著的是,強堆出來的臉上僵化了的笑容,至於兩隻手,仍然右手緊抓住小孩子的領子,左手緊抓住另一個孩子的肩膀,把他們拉近她的身體。然而,馬路上過往的車輛,已空出好多次的間隙,大胃還是沒有把離開舊主深感不安的瑪莉牽過來。與其說是大胃牽瑪莉,倒不如說瑪莉在拖大胃。此時,瑪莉除了一直回頭扒著車門,想回到車子裡面之外,也用力掙扎試往路的兩端跑。大胃卻像做一場搏鬥,使出渾身的力氣,弄得圓圓的臉,漲紅得像一只取掉皮的紅西瓜,汗水也隨著淌下來,同時緊張地頻頻喝著﹁瑪莉!瑪莉!﹂看到這種情形的玉雲,那唯一勉強表示歡迎的笑容,都給嚇跑了。瑪莉本能地做著嘗試錯誤,既然退也不是,往左往右都不對,那麼只有試著衝過馬路。哪知道,就這樣,好不容易一下子就把大胃拖過來了。由於瑪莉是面對玉雲這邊衝過來的,害得三個小孩,不約而同地急轉過身,分別抱緊媽媽的大腿和腰部驚叫起來。面臨一場無可抗拒的大災難似的,玉雲閉上眼睛,立即深深地彎下腰,攬護著孩子們,做最後母愛的本能的表現。當過了一段令玉雲足夠懷疑眼皮外的動靜的時間過後,睜開眼一看,大胃和瑪莉都不見了。 ﹁爹地呢?﹂她問。 大孩子祖慰,怯懦地伸著手,隨時準備縮回地指著屋子裡面。 這下玉雲才挺直了腰身,但是兩個較小的孩子,還牢牢地抓住她。她想了一下,要是再不進去的話,大胃一定會大發脾氣的。 ﹁好了!我們進去吧。﹂ 進文和漢克一聽媽媽這麼說,反而抱得更緊,表示不願進去。 ﹁傻孩子,﹂她蹲下來:﹁不要怕,爹地不是叫我們不要怕嗎?你們這樣子爹地會不高興。乖!我們進去好不好?﹂ 漢克竟然哭起來。玉雲正拿他沒辦法的時候,大胃不聲不響地走出來了。他沒開口,玉雲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很顯然地,大胃是十分惱怒的了。玉雲母子的表現,他非常不愉快。瑪莉的不聽話他很氣。自己不但沒有辦法馴服瑪莉,還在玉雲面前現出有點害怕的樣子,覺得失了面子而懊惱。其實玉雲倒是嚇著了,根本就沒注意到他是否怕瑪莉。另外,跟瑪莉纏了這麼一場,使他發胖的身體,感到很累。然後,當他走出來門外,聽到玉雲的話,看到他們怕狗和怕他怕得這麼厲害,突然可憐起他們來了。所以他氣惱得一時不想說話。他默默地抱起漢克,想帶頭走進屋子,沒想到,漢克卻把身體往後仰翻著不想進去,同時哭得更厲害。 ﹁好!不進去,不進去。爹地帶你們去吃冰淇淋。﹂說著就往對面,停車的地方走。 ﹁你帶了鑰匙沒有?﹂玉雲問。 ﹁走吧!﹂他不耐煩地回答。 玉雲把門帶上,過了馬路,全家人上了車,由大胃帶去吃冰淇淋了。 他們在車上,一路上都沒說話。冰淇淋上桌,小孩子們吃得津津有味的時候,大胃說: ﹁不要怕瑪莉。牠很乖,過幾天就會變成你們的好朋友。﹂他的親切口吻,令玉雲覺得意外,同時感到欣慰。他又說:﹁漢克,你現在還怕不怕?﹂ 漢克笑著看看大家,然後討好地還帶著怯怕的聲音說:﹁不怕。﹂ ﹁乖︱︱,這樣才對。﹂大胃摸摸他的頭,轉向老二問:﹁進文你怕不怕?﹂進文一邊吃一邊笑著搖搖頭。 ﹁你搖頭,爹地不知道你怕不怕。﹂大胃說。 ﹁不怕。﹂小聲而快捷地說,好像撒了謊不好意思。 ﹁祖慰呢?﹂ ﹁不怕!﹂ ﹁對,沒有什麼好怕。瑪莉是來替我們看家抓小偷的,不要怕牠。只有小偷才怕,你們又不是小偷。﹂ 這時候,大家都顯得輕鬆。玉雲也說話了。 ﹁現在你把狗怎麼樣了?﹂ ﹁把牠鍊在天井,開了一罐狗罐頭讓牠吃。﹂ ﹁沒想到牠是那麼大的一條狗。﹂玉雲還有一點餘悸。 大胃趕快向她擠個眼說: ﹁好啊!大才好啊,小偷一見了牠,就不敢到我們家來啊。﹂玉雲馬上就明白他擠眼的意思,不想再讓小孩子覺得可怕。 ﹁爹地,我們的大狗是美國的狗是不是?﹂漢克帶著以美國為榮的口氣問。 ﹁是啊!瑪莉是美國的狗。瑪莉就是狗的美國名字,以後多叫牠瑪莉,牠會很高興。﹂ 看到小孩子已不再談狗色變,並且談得那麼愉快,玉雲望著大胃自嘆不如。 一回到家,小孩子真的比較不怕了。雖然還不敢直接跑到天井去看牠。他們都跑到飯廳,趴在窗口看。同時,三個小孩一起驚叫起來。 ﹁爹地︱︱大狗狗該死啦,把你的蘭花打破了。﹂由於三個人搶著說,大人還沒聽清楚,但可以意識到有事情發生。大胃才走到門口,一聽到小孩子叫嚷,趕緊趕到天井,看到三十多盆的宮蘭和報歲蘭,被打翻在地上,破了十多盆,氣得臉都黑了。玉雲和小孩子都屏住氣,等著看大胃將怎麼樣地來懲罰瑪莉。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些蘭花是爹地的命一樣。有一次祖慰不小心弄翻了一盆,就挨了打,並且規定小孩子都不能在天井玩。瑪莉一看到大胃走進天井,馬上站起來搖著尾巴,嗯嗯撒嬌地叫,且跳著想把鍊子掙斷。大胃半舉著手,比著要牠安靜,瑪莉卻用後腿站起來,前腿舉得高高的,想搭在他的身上,大胃跟瑪莉保持了一段距離,仍然比著手,說了一大堆英文。但是,這樣僵持了一陣子,瑪莉還是不累。大胃移近了一點,握住牠的前腿,另一隻手拍拍牠的腦袋,不知說了多少遍的Nice dog,才叫瑪莉一時心悅誠服地,四腳著地,由他撫摸牠表示馴服。這時大胃看到飯廳窗口,四對發愣的眼睛,轉過頭對玉雲發了脾氣說: ﹁還不拿畚斗來掃一掃,看什麼看!﹂ ﹁狗︙︙﹂玉雲害怕著說。 ﹁你不會看我被吃掉了沒有?﹂ 玉雲拿著掃把和畚斗一走進天井,整個神經都繃得緊緊,只要一點驚嚇,她隨時都有繃斷的可能。她連氣都不敢喘,輕聲地求著大胃說: ﹁你,你可不能放開牠唷!我會嚇死的。﹂ 她俯身撿花盆的破片,像是用土法掃雷那麼緊張,害得在窗口上的小孩子也跟著緊張。唯一能讓她動彈的是,大胃對著瑪莉喃喃不斷地說著英語。她希望大胃一直這樣跟牠談下去,好叫她趕緊整理好。 大胃一邊安撫著瑪莉,一邊指揮著玉雲,要她把花這樣那樣地說了一大堆,要是他看到玉雲做得不合他意,他就罵她笨。原來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地趴在地上的瑪莉,牠一聽到大胃講的不是英文,聲調又是那麼不友善時,牠趕緊站起來,不安地露出野樣子,大胃馬上改用英文和語調,連忙說:﹁No!No!Not you,not you︙︙﹂說著一隻手抓牢鍊子,一隻手正相反,輕輕地拍瑪莉,有時順瑪莉的毛勢,從頭到身體,一下一下撫慰,狗一舒服,又很放鬆地趴在地上。玉雲一邊整理地上,一邊勾著眼睛,一直注意狗的動靜。而她的一舉一動也在大胃極易怒的注視之下,注意她是否弄壞了花身。 玉雲手拿著一株失土的蘭花,眼看即將斷掉的根,心裡納悶著,想了一想,還是不敢自作主張。她提起來問: ﹁你看這一根根,快要斷掉了。要不要把它摘掉?﹂ ﹁什麼啊?要把根摘掉?﹂大胃只聽到要把根摘掉,沒看清楚玉雲的情形,就怒叫了起來。最敏感的還是瑪莉,牠聽不懂中國話,一聽到口氣不對就以為有人跟牠敵對。牠像彈簧一下子站起來。大胃趕快對瑪莉說:﹁Not you,nice dog ,nice dog︙﹂這樣一直哄著狗。玉雲心裡很氣,她覺得在大胃的眼裡之下,她根本就不如一條狗,奇怪的是,她竟自己也感到驚訝。為什麼這一次狗站起來的時候,她怎麼不覺得那麼害怕呢? ﹁把花放在一邊,快把地上清理乾淨就好了。﹂因為怕瑪莉的誤會,大胃輕聲細氣地跟玉雲說。一說完中國話,馬上改用英文,向正用懷疑的目光注視大胃的瑪莉說:﹁Nice dog,nice dog︙﹂手還忙著梳撫狗。 過後一陣子,玉雲快整理好的時候,大胃頗有心得地說: ﹁看,狗有什麼可怕,你疼牠,牠就服你。Nice dog。﹂他一邊教玉雲,又怕瑪莉不安,所以他中國話、美國話交互應用。手不但不停地撫慰著狗,並且還有花樣的變化,﹁你拍拍牠的頭,梳著撫摸牠的身體都可以。喏,像這樣輕輕地抓牠的胳肢窩也可以。﹂大胃說著輕抓瑪莉的胳肢窩做示範。瑪莉一舒服,乾脆學人仰臥,讓他摸個痛快。﹁看到沒有?牠最喜歡人這樣做。﹂大胃看到瑪莉一舒服,朝天的後腿,隨著他疼牠的撫摸,竟禁不住地一踢一踢,叫他看了覺得有趣,輕抓瑪莉的腿和身體連接的地方。瑪莉勾著頭張開嘴伸出顫動的紅舌頭,望著在牠身上發生奇妙的感覺的魔手,時而望望大胃。﹁哪!看牠多麼領會人意。以後多摸摸牠,拍拍牠,牠就聽你。﹂ 玉雲撿光了破片,端起畚斗就走開,大胃根本就不注意她心裡的感覺,只顧一手一手用心地撫摸著,跟瑪莉打交道。一直趴在窗口觀看的小孩子們,心裡多少都有點失望。大家一開始就以為瑪莉一定會受爹地痛打的,甚至於看到打翻了那麼多盆爹地愛之如命的蘭花,還以為會打死牠哪。哪知道,爹地只罵媽咪,反而對弄壞蘭花的狗,卻給予不停的愛撫。眼前的情形,據他們的經驗,是十分令他們感到意外。最後漢克終於忍不住了。他問: ﹁爹地︱︱你什麼時候要打死美國的狗?﹂ 兩位哥哥一聽弟弟這麼一問,眼睛都亮起來了。但是,大胃一下子還沒聽懂漢克的意思,他有點莫名其妙地回問: ﹁你是說打瑪莉?﹂他看到小孩子點點頭,又問:﹁為什麼要打瑪莉?﹂﹁狗打翻了那麼多個爹地的花盆,你什麼時候要打死牠?﹂漢克說完了,兩位哥哥同時覺得弟弟說出他們心裡的話,而高興地忙著看看弟弟看看爹地。 ﹁噢!﹂大胃突然意識到小孩子的這個問題,必須要有個圓滿的交代。﹁要的,爹地要重重地打瑪莉。這一次,嗯,這一次牠剛來,還不知道,下一次打翻花盆,爹地一定把牠打死。﹂他因為小孩子突如其來的問話,一下子問住了他,他為了回答問題思索了一下,撫弄著瑪莉的手停下來,說些又是瑪莉不熟悉的話,所以瑪莉驚奇地站起來,同時為了要大胃注意牠,而撲了過去。原來蹲在地上的大胃,還沒來得及站起身,就給瑪莉撲翻在地上,後頭剛才沒打翻的花盆,連著架子都一起翻倒了。仰翻在地上的大胃,被瑪莉的前腿撲在身上,當他還沒掙扎起來之前,他連忙叫著:﹁No!No !I love Mary,I love Mary,I love Mary︙︙﹂瑪莉把嘴巴湊過去,伸出舌頭在他的臉舐了幾下,他難受地爬了起來,一手抓住鍊子,一手還是不敢怠慢地輕拍著瑪莉,口裡吐出一連串討好瑪莉的英文。 不一下子,瑪莉又安靜了。看得目瞪口呆的小孩子,又被爹地攪糊塗了。 ﹁爹地,你在跟狗說什麼?﹂漢克問。 ﹁我在罵牠,你沒聽到?!﹂他很氣,但不敢大聲說了。 小孩子聽不懂英文,聽爹地這麼說,也就不再懷疑了。 好在瑪莉來的下半天是星期六,隔日是星期天,都有大胃在家跟狗周旋。玉雲曾經這麼慶幸過。但是,過後的日子,跟瑪莉的關係最密切的人,即是玉雲。因此,她的生活添了許多多餘的麻煩,也替狗受氣又受罪。 但是,瑪莉在本能上,也覺得受到拘束。雖然地球之大,天母到臺北只有十多公里,不算是距離。然而,對瑪莉而言,一旦離開主人衛門家,到了大胃家,不但人地生疏,語言環境也不一樣,還有很多說不出來的異樣,像是一個依賴慣了的人,單獨到了外國似的感到不安。牠一有機會就想離開這陌生的環境,有時牠想起女主人露西喚牠的時候,不管鍊子是否拴住了,牠硬拚著想把鍊子掙斷,直到牠累,到牠弄不清為什麼要這樣掙扎時,牠才肯安靜下來。瑪莉來到大胃家,頭一天打翻了所有在天井的蘭花。隨後這些蘭花,每一盆都用鐵線懸吊起來;吊得太低了,瑪莉站來也有一個人高,吊高一點,瑪莉碰不著,玉雲要晾衣服可不方便。可是,令玉雲最不安的是,稍一不小心,晾衣服時碰傷了那些花,那可像是碰到大胃的爛瘡,敏感得很,一碰就叫就罵。弄得玉雲一到天井工作就緊張兮兮起來;一邊也怕狗防狗,一邊要借助凳子爬高晾衣服,還得當心碰到蘭花。到頭來,怪來怪去,像丈夫有了外遇,總是怪到別人身上,說人家是狐狸精那樣,自然,瑪莉就變成了玉雲最痛恨的對象了。由於她怕狗,又怕支持瑪莉的背後的大胃,所以她恨起瑪莉來,竟一點力量也擠不出來。 隨後沒幾天,玉雲打掃天井時,一不小心鬆了綁,瑪莉一時野性大發,在屋子裡蹦蹦跳跳,一直想往外面衝出去。尤其在牠幻覺到露西的聲音時,就陷入極度不安,而撒野得更瘋狂。經牠房前房後輪轉著跑了一個多小時之後,他們家像遭受到私人迷你型的颱風蹂躪,廚房的一座櫥櫃倒下來,瓶裝的東西散滿地,客廳的落地燈、花瓶都倒了,燈罩和兩只繡花座墊也都給撕破,假壁爐的灰被弄得滿地毯都是,還有沒來得及關好的小孩子房間,也被攪得亂七八糟,屋子裡面,特別是客廳的落地窗裡面的落地紗窗,沒有一片完好,統統給由上而下地抓破了。這一場破壞,玉雲並不是沒有阻止。她前前後後手拿著掃把,口裡亂嚷亂叫地跟著瑪莉跑,就這樣她是盡了最大的力量了。 中途雖然掛過電話給大胃,希望他能即時回來阻止瑪莉。然而,卻碰到大胃才向同事吹過瑪莉在陳家的事,一方面有礙情面,一方面想在新主管前面表現一番。所以玉雲報告過來的慘重災情,不但無動於他,而令玉雲最感到莫名其妙的是,牛唇馬嘴的回答,在聽她焦灼的報告過程,他一開始就用很和善的口氣,﹁嗯、嗯、是、是、好的、好的。﹂這樣應聲到底。玉雲還沒說到一半,大胃就搶著說,口氣仍然親切地:﹁就這樣做好了,沒有問題。︙︙拜拜!﹂後面還夾了幾句英文,他很清楚這些不是給玉雲聽的,當電話被對方掛斷了之後,玉雲望著手上的聽筒,還在懷疑是不是掛錯了電話而發愣。 當瑪莉不想撒野,讓玉雲用鍊鉤把牠掛住拴回天井之後,整座屋子裡面,都顯得零亂塞滿。這時候,在活動上來看,是瑪莉的結束,卻是玉雲的開始。看了眼前的一片,不由得一向不怕辛勞的意志也消沉了。她想,就把這樣的現場保留下來,等大胃回來,讓他看看就知道值不值得養這樣的一條狗。想啊想地,眼淚也掉下來了,沒想到一個頗叫她引為自慰的家庭,竟因為一條母狗的介入,弄得七狼八狽的,感到十分怨嘆。才癱在沙發上的身體,心裡雖然難過著,身體卻得到了休息,多少還可以覺得舒服,就在這個時候,她順著視線望過去,純毛的地毯上,有一攤穢物是她剛才沒發現的。等多看它一眼,她整個人都跳起來,這一條純毛的紅地毯,是大胃計畫一年才弄到的,他愛這一條地毯,像愛惜他自己的羽毛,為了照顧它,也是嚴格規定了許多禁令,不許這樣,不許那樣,不許小孩子在地毯上吃任何東西。這一下看到穢物在地毯上,玉雲一下子驚慌起來,想辦法儘量把它清除乾淨。這麼一來,想到小孩子快放學回來,她不趁這時候清理房子,到時候只有更亂了。於是乎,她就順手把房子都整理了。她想,這樣也好,說不定大胃看了那麼亂,反而不怪狗,而更加生氣地對待她。 這一天,玉雲為了瑪莉的災後,忙了一整天,也正覺得她理由最充分,她知道她提出她所付出的勞力是沒用的,但是,提出損壞的東西,她深信大胃會心痛的。她這麼想了之後,就穩穩地等著大胃回來,準備好好地告瑪莉一狀。大胃回來了,比平常下班到家的時間,提早了五分鐘,可見他是急著趕回來。他一進門,滿臉不高興,一句話也不說,隨著玉雲從前面帶到後面,一一勘察災情。玉雲講個沒完,正說到地毯的時候,大胃沉不住了。他大聲地叫起來。﹁你到底在家是幹什麼的?﹂ ﹁什麼?你怪起我來了?﹂玉雲原以為自己站得住腳,沒想到反而挨罵。一肚子冤氣,逼出來的聲音也不好聽。 ﹁你說!你說瑪莉為什麼會跑到房子裡面來?﹂ ﹁我在打掃天井,牠,牠就跑進來了。﹂說到此,玉雲的銳氣突然大減。 ﹁你笨蛋!你這沒用的東西︙︙﹂ ﹁要是你聽我話不養狗,就沒有這些事情。﹂ ﹁廢話!你笨蛋你還有什麼話說?﹂ ﹁啊︱︱,我知道了,凡是動到你的蘭花,你的地毯,你的汽車,現在又加上你的狗就有事情了。﹂她越說越洩氣。 ﹁給我閉上你的狗嘴!﹂ ﹁嘿嘿,﹂玉雲完全沒脾氣了,毫無表情地做個笑聲,淡淡地說:﹁我有一張狗嘴就好了,恐怕連狗都不如︱︱。﹂ 玉雲遇到無法跟大胃理喻時,就拿什麼緣分啦、女兒身啦、命中注定的啦等等,來洩自己的氣。這次為的是一條狗,她實在不願這麼想,可是,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她這樣為自己懊惱,仍舊陷在宿命中,一再重複她的遭遇。她想,她的這一輩子就是這樣的了,反而這樣的想法,也成了她的另一面的勇氣。使她從極度的怕狗,在短短的期間之內,變得她敢碰像瑪莉這麼大的狼狗。其實說她敢,倒不如說她外強中乾來得公平。 每天,大胃上班,和小孩子上學之後,就是瑪莉掙著要到外頭解便的時候。遛狗這一件差事,對玉雲來說,是最緊張的了,然而,瑪莉卻是最愉快的了。這種強烈對比的現象,每次她牽著瑪莉出來的時候,很容易地就可以看出來。一個是腳輕巧地跳躍,一個是拴狗的活動木樁子,狗鍊子繃得越緊,也是玉雲的神經線張得越緊。一隻大狼狗四腳著地,牠不走,拉也拉不動。有時要拉牠到東,牠卻偏向西跑。牠想走,拉也拉不住,牠斜著身子拖,玉雲只好牽制牠跑慢一點,但是手被皮帶環勒得發紫。剛開始的那幾天,右手痠得像要脫下來。不過,遛完狗,讓牠解完便,只要能強把牠拉回來,她也就不計較什麼了。 有一天早上,她慣例地帶瑪莉出去遛遛,沒想到,才出了門口,幾隻向來就沒見過的公狗卻跑過來了,玉雲看到這情形,心裡慌起來。她很快地把握在手裡的皮帶環,改為套在手腕上;原來她都是這麼做的,只因為前天,瑪莉過分用力想掙脫她,而手腕給皮帶環刮破了皮,所以才握著沒套在腕上。其中有一隻公狗,從容地走過來,聞聞瑪莉的尾部,霎時間,出其不意就騎到瑪莉的身上了。玉雲在大庭廣眾覺得難堪的同時,很快地蹲下去,想抓一塊石頭砸野狗的時候,她不但嚇跑了野狗,連瑪莉也給嚇得向前用力跳開。這麼一來,皮帶環一勒緊,重新往傷口一刮,玉雲痛得把手放開,瑪莉就這樣,拖著鍊子跑了。這一下,玉雲嚇得連痛也忘了,她一邊沒命地追,還不停地尖叫著﹁美麗︱︱,美麗︱︱﹂其聲音尖得失了常,難怪特別引路人注意。這時,她一不小心整個人撲倒在地上,跌得很重,連一聲叫喊﹁美麗﹂也碎不成聲。由於瑪莉跟她的關係的重大,固然她不喜歡牠,但是為了必須向大胃交代,她知道瑪莉不能在她的手上失掉。所以當她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她還能清醒地,在她還沒來得及爬起來以前,頭早已抬起來注視瑪莉的去向。眼看瑪莉即將消失在行人裡面,一股彈力使她跳起來,連拖鞋也不找。提起腿又追。 ﹁美麗︱︱,美麗︱︱﹂她上氣接不住下氣,邊跑邊叫,一隻手指著前面:﹁好,好心,前面,狗,狗,﹂又急又喘,一句話都沒有辦法說清楚。她的膝蓋破了,沿著膝蓋血一直流下來,像穿了一雙紅花襪子,路人提醒她,她也無法停下來照顧自己。玉雲一鬆了牽制狗的鍊子,反而變成有另一條無形鍊子鍊住她,由狗拖著她跑了。這時她極盼有人幫助她把狗拉住,但是,她喘得呼吸都困難,很不容易說話。她憋住氣,很費勁地叫:﹁拜,拜託,好心,把狗拉住。﹂ 她的腳步慢了很多,狗越跑越遠,幾乎看不到了。叫嚷的聲音,也只留個口形在動,整個腦子裡,一下子都變得昏暗了。她像一部超出工作限度的機器,疲乏而逐漸減慢了速度,可是,每一步每一步都盡了極限。這樣的腳步,已看不出當初的情緒。在麻木中划著步子,玉雲略微地感到,自己似乎是一點一點地在消失,這時,連心也麻木了,她不再急著想把狗追回來,也不急於怕不能向大胃交代,至於為什麼還要跑的事,也沒想。就這樣,她負傷跑了三、四條街道,到後來的行人遇見她,也沒人知道她是追狗來的。心腸較軟的行人,看了她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還以為她是受了刺激而鬧分裂症的病患。 當玉雲無可奈何地趨於絕望的時候,一個年輕人拉著瑪莉,走到她的面前,一時叫她難於相信。她清醒過來似的,整個情緒又接上開始追狗的焦灼的心情,有了這樣的結局,令她禁不住地感激地哭著連聲說謝謝和點頭鞠躬,害得年輕人覺得怪不好意思。她伸出軟弱無力的手,想接過狗鍊子,但是,年輕人看她手抖得厲害,也就沒把鍊子交給她。他問: ﹁要不要我幫你把狗牽回去?﹂ ﹁謝謝,謝謝你,勞煩你!﹂不知怎麼地,說著,另一陣熱淚又湧出來。她知道為一條狗弄成這個模樣,實在不好意思。可是,這個時候,這位年輕人替她把狗找回來的事,在她看來像是救命恩人一樣的情形,是年輕人和看熱鬧的人,無法理解的。 狗拴在天井,玉雲心裡越想越氣,隨手抓了掃把倒轉過頭,想痛痛快快地揍牠一頓。她稍猶豫了一下,舉起掃把,連罵帶打,﹁死狗!死狗!﹂才打了兩下,瑪莉猛力地跳起來,想掙脫鍊子。玉雲看了這樣的情形,怕牠掙斷鍊子之後,不知又要亂成什麼樣子。她馬上丟下掃把,像是為了生命的安全而繳械的俘虜。瑪莉看看地上的掃把,走過去把竹柄咬在嘴裡,然後再用力一咬,劈哩啪啦一聲就碎掉了。 本來很自然地想在狗身上出氣,沒想到,反而叫狗威脅回來,她坐在沙發上,一面替自己擦傷口,一面又再次地想下定決心,再向大胃提出嚴重的抗議。看看一雙膝蓋,一雙手臂彎,四個地方都擦掉一塊皮,痛在心裡面的,比實際上像針一針一針扎的還要痛。心裡越想越不甘心,她一邊用紅藥水擦傷口,一邊切齒自語地罵著:﹁死狗!會的,有一天我會宰掉這隻死狗的!﹂ 早上擦傷的傷口,到了下午,表面上都結了一層硬殼,因為四個傷口都在關節的部位,所以動起來不但不便又痛。到大胃快下班之前,玉雲坐在客廳,希望他一進門,就看到她一雙膝蓋上的紅藥水,然後由他問起,她才抓住機會,向他提出抗議。哪知道,等到大胃一進門,雖然跟玉雲照了面,卻沒看到她膝蓋上,醒目得像日本國旗的紅藥水。他抱著西裝外套,另一隻手,邊走邊鬆著領帶往裡面的房間走。這樣的情形,連小孩子們也感到意外。玉雲暗示小孩不要叫,但是漢克禁不住叫起來了。 ﹁爹地︱︱快來看媽咪紅紅的腳。﹂ 這時,大胃在房間透過窗戶,正跟瑪莉打招呼。瑪莉回了他幾聲吠叫。 ﹁瑪莉下午吃了沒有?﹂大胃從房裡叫著問。 玉雲聽了氣得不知怎麼回答好,乾脆就不答。 ﹁爹地,﹂漢克跑到裡面,告訴大胃說:﹁大狗狗咬媽咪的這裡這裡,還有︙︙﹂ 沒等漢克說完,大胃走出來客廳,﹁瑪莉怎麼了?﹂ ﹁你不會看?﹂她把沒蓋好的裙裾,又拉高了一點。 玉雲這麼做,令這個時候的大胃覺得有點撒嬌的意味,而感到不耐煩。當他看清楚是擦傷,他像是受了騙。他氣憤地說:﹁這怎麼叫做瑪莉咬你?﹂ ﹁我又沒告訴你說美麗咬我啊?﹂但是她想了一下,她也氣憤不過:﹁怎麼?一定要狗來咬我,你才高興啊,從明天起,我再不管你的狗了!﹂ 本來就很不高興,大胃再聽到﹁你的狗﹂這類的字眼,心裡更不舒服起來。但是,看到玉雲的傷勢不輕,自然忍讓了一些,只好不開口說話,才能忍住氣。 ﹁看!﹂玉雲又把雙手舉起來說:﹁臂彎也一樣。﹂ 大胃仔細地看了一下,稍冷靜了下來,和氣地問: ﹁到底是為了什麼,弄成這樣的?﹂ 聽到大胃這樣的話,和這樣的口氣,玉雲突然心裡面都清爽了。因為心情有了這麼大的轉化,當她一五一十地把上午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的時候,事件本身仍然沒走樣,但是,事態就受到扭曲了。至少多了一些當時沒有的輕鬆氣氛,而大大地減殺了慘兮兮的部分,如果試著想贏獲大胃的同情,或者要據理抗議養狗的事,照理是不想誇大慘相,也得保留才對。哪知道,玉雲一聽到大胃跟她和聲細氣一句,看到大胃在看她的傷口時,注意到他皺眉的表情,就感到受疼,而就心滿意足了。話說完了,在心裡面還自嘲上午的事件,是一件頂滑稽的事。難怪在述說經過的過程,有說有笑。 大胃真正的心平氣和,並不是在玉雲以為她感受到的那個時刻,而是在玉雲滔滔不絕地描述途中,受到一種娛樂之後,才平靜下來的。 ﹁唉!﹂大胃笑著嘆氣說:﹁衛門他們不知道怎麼應付瑪莉的?﹂ ﹁最氣人的是,﹂玉雲難得遇到大胃不厭煩她的長話,一高興起來,只想到自己所要說的,也就無心聽別人的了。﹁我叫牠,牠連理都不理。牠只聽你一個人的。﹂ ﹁誰叫你那麼笨。幾個英文字簡簡單單的,教你多少遍了,你還是說不準。告訴你牠叫瑪莉,前面的聲音放輕一點,你老是前後一樣重叫牠美麗,你的英文真差勁。﹂ ﹁人家告訴過你,我念的是農職的家政班,不上英文課。你總是過一陣子就笑人家英文不好。﹂ ﹁像來叫Come,去叫Go,這樣簡單的單字,隨便叫一個沒讀書的來學,不要一下子他也會。﹂他笑著說:﹁瑪莉你叫美麗,美麗可能是另一隻中國人養的狗,你叫美麗,瑪莉當然不理你。嘿嘿嘿,你啊,你自己笨,還怪起狗來。﹂ ﹁好吧,我笨。我只能照顧三個小孩,你最好找一個會英文的人來看狗來了。﹂ 玉雲話雖這麼說,過後她一有空,還是拿出大胃為了她能跟瑪莉溝通,而列出來的一張英語九十九句,認真地背誦著: ﹁來叫Come,去叫Go,Nice dog叫好狗狗︙︙﹂ 四、﹁你愛我,還是愛狗?﹂ 慢慢地,瑪莉會聽玉雲的叫喚了。這倒不是說,玉雲的英文大有進步,只是雙方面都忍讓了一點。雖然她叫瑪莉的時候,多多少少還帶有一點﹁美麗﹂的影子,算是她盡了力。只要狗知道是叫牠,也就差強狗意了。 玉雲的傷口收乾了,令大胃感到內疚的心,也逐漸隨著傷口薄了。瑪莉在陳家造成的騷擾,並不因為玉雲背熟了幾個英文單字就沒了。正在發情的瑪莉,不知不覺又給玉雲招來不少麻煩。 這一次,瑪莉真正的發情了,甚至於消息也發出去了,這一天一大早,玉雲正在替大胃上班和小孩上學準備早餐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敲門,當她走出去,把門一打開,嚇了一跳,原來敲門的不是一個人,是一條說不出名的狗。牠聽到玉雲驚叫了一聲,牠也稍稍嚇了一下,然後才慢慢地走開了幾步,但是眼睛還是牢牢地釘住這邊。玉雲順著這隻野狗望過去,又嚇了一跳,她看到鄰近,有十條左右的各種各樣的狗,都朝她這邊望。 ﹁大衛︱︱你快來看,嚇死我了。﹂她說著把門掩成一條縫。本能地怕那些狗跑進來。 ﹁什麼事情大驚小怪?﹂大胃邊走過來邊說。 玉雲把門打開說:﹁看!那麼多狗都朝我們這邊望。﹂ 大胃一樣地感到意外,他踏出一步走出門口,用力揮手嘶了一聲,那些狗的反應是一致的,大家齊齊地退了一步,然後還是朝著這邊望,大胃又揮手嘶了一聲,裝樣子衝去,他進了三步,狗群就退了三步,看大胃不動,大家也不動,大胃回到門裡,狗又向前走了幾步。 ﹁瑪莉發情了。這些都是公狗,我們要特別小心,不要讓這些狗跟瑪莉配上了。﹂ ﹁奇怪?牠們怎會知道?牠們平常都在什麼地方呢?﹂玉雲想不通地問。 ﹁就是去通知也不一定會來這麼齊。狗鼻子真厲害。﹂大胃笑了笑。 ﹁還會敲門才怪哪!﹂玉雲指著離他們十多公尺遠的一隻黑狗說:﹁就是那一隻黑狗敲的。﹂ ﹁把門關了吧。絕對不能讓瑪莉跟這些狗交配。露西一再交代,瑪莉一定要跟有血統證明的狼狗才可以交配。露西還說,這是瑪莉第一次的發情,不準備叫牠在這一次生小狗,所以要特別注意。﹂ ﹁露西是誰?﹂ ﹁衛門太太啦,誰。﹂ ﹁呃。﹂玉雲想了一下,憂慮地問:﹁那外頭的那些狗怎麼辦?早上遛狗的時候,會不會怎麼樣?﹂ ﹁對了,不要遛狗,就讓瑪莉在天井解便,你去準備一桶沙來處理好了。﹂ ﹁你叫我到哪裡去提一桶沙?﹂ ﹁多的是,到處都有人蓋房子,那裡就有了。﹂ 發情中的瑪莉,確實變化很大,一時變得不思茶飯,即使有一點食慾,也是沒時沒辰,沒趕上牠的需要,就吵吵鬧鬧。吃東西嘛頂多兩樣,不是清燉牛肉,就是託人到P.X.買的狗罐頭。但是,玉雲餵牠的時候,像是跟瑪莉賭手心手背,而輸家總是玉雲,真不容易伺候。兩三天來,大胃跟著瑪莉的發情緊張起來,變得比平常更容易動怒。為了餵食,玉雲已經挨了幾次罵,憋了一肚子怨氣,沒好日子過了。 又過了兩天,門外的狗被過往的汽車壓死了一隻。這樣的慘劇,牠們不但沒引以為鑑而解散,反而又多出來了幾隻。牠們的種類雖然各有不同,但是,大多數都是長毛的外國洋狗。這種長毛的洋狗,養在亞熱帶,又熱又潮濕的臺灣,尤其是臺北盆地,是很容易患皮膚病的。一旦患上這種皮膚病,再怎麼名貴的洋狗都變成癩痢狗,到頭來就被拋到街上了。牠們有的爛得皮毛都快掉光,也有的殘廢的,除了兩三隻短毛的土狗,其他都害病。牠們零零落落,略微成為弧形,把陳家的門看住了。當陳家的門,大部分時間都緊閉著的時候,牠們都懶懶散散地趴在地上養神。一旦陳家的門有了動靜,牠們馬上挺起身,連眼睛都亮起來,一起注視過去。要是牠們看到出入的是陳家的人,而不是瑪莉,牠們會稍注意一下,那些人會採取什麼態度對待牠們,牠們才決定下一個行動。 下午,玉雲發現瑪莉開始有點食慾,看看鍋裡的牛肉已剩下不多,今天,她忙了一個上午,還沒到菜市場,於是她趁孩子回來之前,跑一趟菜市場,把菜和牛肉一起買回來。但是,到廚房,把買回來的東西檢視一下,卻不見牛肉。她明明記得一百多塊錢的牛肉,都跟這些菜放在一起的。她看看裝菜車,車底也是好好的,牛肉到底是怎麼失落?始終想不起來。瑪莉大概肚子餓,在天井裡鬧得很厲害,玉雲丟了一百多塊的牛肉,心裡已亂得很,管不了牠,就掉頭往菜市場跑。結果問了所有去過的地方,都沒人看到牛肉。她只好再買一包了。 玉雲滿肚子不高興地提著一包牛肉趕回來。但是,當她拐個彎,就快到家的時候,她失聲地叫:﹁天哪!﹂等她再看個清楚,事實已不容懷疑了。瑪莉竟然不知怎麼跑出來,在門口跟一隻比牠小很多的土狗交配上了。玉雲飛快地跑進家裡,馬上撥電話給大胃。她一聽到大胃來接電話的聲音,就哭泣起來了。 ﹁怎麼辦?你趕快回家來吧。﹂玉雲很害怕地哭著。 ﹁什麼事?﹂他只聽到玉雲的泣聲,並且她也沒這麼軟弱過,所以他意識一定有嚴重的事情發生。﹁我就回來。﹂ 掛上電話,玉雲趴在沙發上,害怕地哭個沒完。十分鐘左右,大胃開車到了家,一走出車門,他就看到了。本來在路上是擔心著玉雲,聽她哭得那麼可憐。不知遭到什麼事,同時替玉雲想了許多優點出來。哪知道,他所看到的,並不是玉雲的遭遇,而竟然是讓瑪莉跑出來跟野狗交配。 他一路衝進客廳。玉雲見了他害怕地說: ﹁大衛,對不起,對不起,我也不知道這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對不起,對不起︙︙﹂她哭得更傷心。 大胃氣不過,走過去,把她拉上來,左一掌,右一掌地摑。連打帶罵: ﹁我事先是怎麼給你交代?你死好了,你死好了︙︙﹂ ﹁對不起,封不起︙︙﹂她摀著臉,像小孩子向大人求饒,不停地說對不起。 大胃撥開她的手,又一掌一掌地連著打: ﹁你這個自私的女人,你怕狗,你討厭狗,你就存心破壞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去死好了︙︙﹂ 突然間,畏縮的玉雲,把摀住臉的手放下來,挺挺地站起來,眼淚也沒有了。霎時間,大胃愣了一下,相當得勢的手僵住了,玉雲順手攏一攏散亂的頭髮說: ﹁大衛,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可惡嗎?﹂ ﹁什麼可惡?﹂他虛張聲勢地叫嚷著。 ﹁我再也不願受你的洋罪了,我再也不︙︙﹂ ﹁受我什麼洋罪?!﹂他舉起手作勢威脅玉雲。 ﹁你想打就打吧,我不會哭著向你求饒了,更不會用手掩臉。︙︙﹂ ﹁你為什麼讓瑪莉跟土狗交配?說!﹂ 玉雲有這樣判若兩人的轉變,只在一個想法的醒悟。原來這個醒悟的燃放,是玉雲在極其矛盾的心理之下,那就是她並沒有犯什麼錯誤,又自以為闖禍而陷入懼怕的情形,被大胃的狂妄打擊,才迸了出來的。她一下子變得很清楚,也知道事情該怎麼做。 她冷靜地說: ﹁我倒是要感謝你,剛才我那麼害怕地向你求饒,你竟還忍心打我,這才把我打醒了。過去,我一直錯怪瑪莉,痛恨瑪莉。現在,我已經明白了,我因為毫無理由地怕你,也就怕你的蘭花,怕你的純毛地毯,怕你的車,怕你的狗。想起來真可笑,看清楚了有什麼可怕的?﹂ 大胃手插著腰,站在那裡瞪著她。 玉雲又說: ﹁過去的我們不談,現在我問你,﹂她停了一停,﹁你愛我?還是愛狗?﹂ ﹁愛狗!﹂大胃瘋了似地叫起來。說著掉頭跑到裡面,手握著棍子往外面跑去。 在門口,瑪莉跟那一隻在大胃眼裡是不知死活的土狗,仍然牢牢地結在一起。許多不死心的公狗,又妒又恨,又羨慕地圍在附近觀望。大胃怒氣沖天地跑出來,一手抓住瑪莉的鍊子,一手狠狠地掄著棍子,往享有豔福的土狗打將下去,連著打了兩三下,土狗痛苦地慘叫不停,也在痛苦的掙脫下,脫了緣結跑了。這幾棍和痛苦的慘叫聲,總算教示了其餘的公狗,沒有什麼可妒可恨,和可羨慕的了。牠們紛紛夾著尾巴,逃之夭夭。 大胃急急忙忙地把瑪莉拴在天井之後,隨即開車回去上班了。 玉雲從頭到尾,冷冷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為那頓時變得腦筋清楚,變得充實有力的情況,而使她驚喜,又帶有一點不可言狀的害怕。她默默地打點了一些必要的衣物,當她需要到天井去收幾件衣服的時候,她再也不覺得那懸空掛著的花盆,是一個個的詭雷,瑪莉她不但不怕,還覺得牠可憐,回到客廳的地毯上,也不覺得如履薄冰了。她就是這麼清楚起來了。 等到三個小孩子都回來,玉雲說: ﹁媽咪想到大舅舅家住些天,你們要不要去?﹂ ﹁要︱︱。﹂漢克拍手叫著。 ﹁我們上學怎麼辦?﹂祖慰問。 ﹁媽咪可以送你們上學。﹂ ﹁你會開汽車?﹂進文問。 ﹁為什麼一定要汽車呢?我們可以搭公共汽車。﹂ ﹁媽咪,爹地不要去好不好?﹂漢克憂心地說。 ﹁為什麼爹地不要去?﹂ ﹁爹地會帶大狗狗一起去的。﹂ 玉雲跟小孩子談了這幾句話,又看到小孩子聽說要離家一段時日時,竟然是顯得這麼高興。這又使她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對小孩子的教育,是多麼地失敗了。 到了往常下班的時間,大胃大約遲了半個小時到家。當他一打開門,他發現家裡沒人在的時候,原本在回家的途中,努力想怎麼緩和今天跟玉雲的衝突的期盼,一氣之下,全都給沖走了。對於用盡心機,一心一意想接養瑪莉,本來是一件很具體的,和他想在這外國機構爬升的事業的計畫有關,而且是其中的一個步驟,是很重要的。可是,這種具體的重要性,到了最後,只留下所謂重要的印象,而對實際的具體情形都模糊了。也因為這樣,所謂的重要性,在想像中不知不覺地被自己誇大,誇大到重要得不得了,神聖不可侵犯。這就是瑪莉在大胃的心目中的地位。他認為糟蹋瑪莉,在他社會性的本能上,覺得是在糟蹋他的前途,甚至於過去一切辛勞,所以,他不但不能為玉雲設想,反認為她是在破壞他的事業。這時在他的心裡面,有這樣的、半直覺的結論,再加上玉雲帶走小孩子,也變成了過錯。其實小孩子留下,他也一樣有理由怪玉雲的。他痛恨起玉雲,甚至於感到更加厭惡。她走了,不僅沒叫大胃焦急,反而壯大了他朦朦朧朧的理由,認為玉雲背負了他。不過,這時唯一的一點,還能證明他對玉雲,還有一點點的情念的話,那就是,一向對他逆來順受的玉雲,有了堅強的反抗,令他感到十分意外。他胸裡翻著翻著,同時,另一方面,今天瑪莉的桃色事件,在直覺上,一隻不是普通的狗,竟然給土狗姦了的事,令他錯綜複雜的懊惱而氣憤起來。還有,這件事在瑪莉的肚皮裡面,可能發生的結果,更加叫他坐立不安。 他看看屋子裡的四周,看看瑪莉,回到客廳,翻開電話簿,尋找獸醫的電話。他焦慮地撥著電話。 ﹁喂!仁愛獸醫嗎?﹂ ﹁是。﹂ ﹁有關於狗的事,想請教您。﹂ ﹁不用客氣。﹂ ﹁狗交配的受精率高不高?﹂ ﹁很高,不過還要看什麼狗?﹂ ﹁狼狗和土狗。﹂ ﹁哇!百發百中,嘿嘿嘿。﹂ ﹁狗可不可以打胎?﹂ ﹁哇哈哈哈︱︱,狗要打胎?不用啦,等差不多三個月後讓牠生出來就算了。嘿嘿嘿,狗要打胎。﹂對方的醫師好像也跟旁邊的人說。 ﹁是這樣的,是不小心讓牠們配上了。﹂ ﹁那狼狗沒什麼損失啊,土狗嘛隨便讓牠去生好了,還擔心麼?嘿嘿。﹂ ﹁事情要是這樣就好辦了!但是剛剛相反,狼狗是母的,是一位美國人送我的,公狗是一隻不三不四的小土狗,真冤枉啊,怎麼辦?﹂ ﹁怎麼辦?嘿嘿嘿︙︙﹂他對旁邊的人說:﹁洋狗被土狗搞上了,嘿嘿嘿。﹂ ﹁是不是可以打胎?﹂ ﹁可以當然可以,可是沒人這麼做過。﹂ ﹁那麼別人都怎麼做?﹂ ﹁讓牠生小狗嘛。像狼狗的還可以賣,像土狗的就丟掉算了。嘿嘿嘿,嘿嘿嘿。﹂ ﹁我想要打胎。﹂ ﹁你?還是狗?啊哈哈哈,哈哈哈,他說他要打胎。﹂旁邊的人的聲音溜進來了。﹁這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要不要動手術?﹂ ﹁交配多久了?﹂ ﹁今天下午兩點半左右。﹂ ﹁打針就行了。這樣好不好,我現在沒時間,再過半個小時,你再掛個電話,我們連絡。﹂ ﹁好的好的,謝謝。﹂ ﹁不客氣,嘿嘿嘿︙︙﹂ 大胃好像也分享了一些笑聲中的快樂。但這快樂畢竟是別人的,等把聽筒擱回去,屋子裡令人氣悶的空氣,又重重把他困住了。這時,瑪莉撒嬌嗯嗯汪汪的叫聲,不絕於耳,好像整個屋子裡,只有這一樣東西,他越想越氣玉雲。 另外一邊,仁愛獸醫接到大胃的生意之後,馬上打電話給藥行。 ﹁我這裡是仁愛。許藥劑師在不在?好久不見。是,是。你那裡有沒有子宮收縮劑,或是動情激素荷爾蒙?喔喔,不不不,我哪裡敢?開玩笑,嘿嘿嘿,嘿嘿嘿。是這樣的,有個客人說要替狗打胎嘛嘿嘿嘿︙︙你說應該用哪一種比較好?嗯,嗯、對對、嗯、是是,狗命大,看對方。還是有醫療糾紛呀。不行啊。不幹。是是,我也這麼想。這樣子好了,單單叫你送這一點東西跑一趟是不應該了。請你順便給我送兩盒驅蟲藥,兩打殺蟲劑,還有︱︱,喔,那還有。對了,綜合維他命針劑。一打夠了。就這些麻煩你了。是二十分鐘內可以送來?好,謝謝。﹂ 這時大胃面對的三十分鐘,好像是一段真空,坐在客廳,不知做什麼好,也沒事情做。玉雲的事儘量避不去想,也已夠惹火了。他拗自己去想他的工作,自然就會想到那些中國人的同事;對他好的,他看不起,他想交往的嘛,人家卻看不起他。所以想到這種人際關係,在那小圈子中,他是寂寞的。想到今年可能有機會去一趟美國嘛,由於這和工作成績有點關係,只要想到和他的工作有關,問題就落到玉雲身上,這是他現在盡力想避開的。瑪莉的吠叫,又把他拉回怒火中煎熬,就這樣他乾等著三十分鐘的經過。 半個小時一到,馬上跟仁愛取得連絡之後,即刻就帶瑪莉上路。奇怪的是,瑪莉一上了車,就安安靜靜地撲在後座,牠的神情,突然跟幾天來發情時的情形,完全不一樣了。牠變得好像很懂事的樣子,默默地等著什麼來臨似的。大胃想,他不知要怎麼給衛門寫第二封信,報告有關瑪莉的生活呢? 找到了仁愛獸醫。當劉獸醫一眼望見瑪莉的時候,他就看出瑪莉是一隻雜種的狼狗,頭大身大臃腫,呆頭呆腦的樣子,一看也知道牠是沒受過體能和技能的訓練,要是拋開顧客的條件,瑪莉在劉獸醫的眼裡,是一條一文不值的俗狗。本來劉獸醫是一位心直口快的人,要不是他也有纖細的部分,使他腦子轉了一下,把話壓回去,不然的話,恐怕大胃會為他的洞察傷害。劉獸醫看到他對瑪莉的小心,又想起他電話中的話,一再強調瑪莉的名貴,是美國人送的,不小心被土狗交配上了,願意為狗打胎等等,根據這些意思的結論,劉獸醫自然把瑪莉當名狗了。這樣做的最大一個原因,醫療費才能要得高。 瑪莉在看起來手續很繁複的情形下,打了墮胎的本劑之外,還打了綜合維他命。還有他本人做為一個行家的對狗的讚美詞,同時推銷了一套整容梳理具和洗劑。最後再交代一些照顧名狗的種種。 ﹁謝謝、謝謝。﹂大胃感激地說。 ﹁有什麼問題就打電話來。﹂ 大胃才把瑪莉拴在天井,回到廚房想找點吃的,瑪莉突然不尋常地叫起來,並且跳來跳去,掙著鍊子的聲音,可聽出來很出力。他趕緊回到天井看,剛才在車子上覺得瑪莉很安詳的那一份神情,完全沒有了。牠恢復野性,痛苦地掙扎著。 ﹁Mary,what happen?﹂大胃關心著牠,但是看瑪莉用力咬著木頭呻吟的樣子,害他不敢走近。這時,他又看到瑪莉的陰部,流出一些帶血的液體,還有看瑪莉的下半身不停地發顫。 大胃馬上掛電話給仁愛獸醫。 ﹁這種情形,到底是怎麼樣?你剛才怎麼沒說呢?﹂ ﹁沒關係,這是正常的,你不要把打胎看得很輕鬆就是了。﹂ ﹁真的沒關係?﹂ ﹁再過半小時,看情形怎麼樣,你再給我電話好了。﹂ 當大胃把電話掛斷,劉獸醫馬上接著撥給許藥劑師。眼瞪著從垃圾桶撿回來的小盒子說: ﹁喂!你不是給我動情激素荷爾蒙嗎?﹂ ﹁是啊!﹂ ﹁他媽的,我完全相信你,結果我看也不看就用它了。現在好像弄錯了。﹂ ﹁我給了你什麼?﹂ ﹁子宮收縮劑。﹂ ﹁其實也沒什麼關係!你用了多少了。﹂ ﹁全部,我想狗的體力比人強嘛。﹂ ﹁這是你的本行問題,你最清楚。﹂ ﹁他媽的,你給我送錯藥,還說風涼話,等著吃香肉吧,嘿嘿嘿,嘿嘿嘿,聽說狗痛苦得很厲害。﹂ ﹁你知道的,死不了,可能效果更佳。﹂ ﹁他媽的,嘿嘿嘿,嘿嘿嘿︙︙﹂ 大胃守在瑪莉的身邊,看著瑪莉幾陣劇痛過去了,現在牠側臥著,大胃撫摸著牠,看牠肚尾的地方,規律地抽動。同時,瑪莉也會伸出舌頭,輕柔地舔著大胃的手。 這時,大胃依稀又聽見,玉雲說: ﹁你愛我?還是愛狗?﹂ 原載一九七七年九月廿︱廿七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