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 安大娘拉著袁承志,走到內室,並排坐在床沿上,說道:﹁承志,我一見你就很喜歡,就當你是我的親兒子一般。今天你不顧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遠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你跟著啞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和你一起去。﹂ 安大娘微笑道:﹁我也捨不得你啊。我要啞伯伯帶你到一個人那裏。他是你崔叔叔的記名師父。你崔叔叔只跟他學了兩個月武藝,就這般了得。這位老前輩的武功天下無雙,我要你去跟他學。﹂袁承志聽得悠然神往。 安大娘道:﹁他平生只收過兩個真正的徒弟,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過你資質好,心地又善良,我想他一定喜歡。啞伯伯是他僕人,我請他帶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啞伯伯會把你送回到我這裏。﹂袁承志點點頭。 安大娘又叮囑道:﹁這位老前輩脾氣很古怪,你不聽話,他固然不喜歡,太聽話了,他又嫌你太笨,沒骨氣,只好碰你的緣法吧。﹂從腕上脫下一隻金絲鐲子來,給他戴在臂上,輕輕一捏,金絲鐲子已經收小,不再落下,笑道:﹁等你武功學好,成為大孩子時,別忘記安嬸嬸和小慧妹子!﹂ 袁承志道:﹁我永遠不會忘記。要是那位老前輩肯收我,安嬸嬸你有空時,就帶小慧妹妹來瞧瞧我。﹂安大娘眼圈一紅,說道:﹁好的,我會時時記著你。﹂ 安大娘寫了一封信,交給啞巴轉呈他主人。四人出門,分道而別。 袁承志與安大娘及小慧雖然相處並無多日,但母女二人待他極為親切,日間一戰,更是共經生死患難,分別時均感戀戀不捨。 ※※※ 啞巴知道袁承志受了傷,流血甚多,身子衰弱,於是把他抱在手裏,邁開大步,行走若飛。 這般曉行夜宿,不斷的向北行了一個多月。袁承志傷處也已好了,只是左眉上留下一個小小疤痕。每日傍晚,啞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隨便找個岩洞或是破廟歇了。在客店打尖時,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啞巴對吃甚麼並無主見,拿來就吃,一頓至少要吃兩斤麵。袁承志打手勢問他到甚麼地方,他總是向北而指。 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後來已無道路可循。啞巴手足並用,攀籐附葛,儘往高山上爬去。袁承志攬住了他頭頸,見山勢如此兇險,雙手拚命摟緊,唯恐一失手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一天,上了一座高峰的絕頂,只見峰頂是塊大平地,四周古松聳立,穿過松林,眼前出現五六間石屋。 啞巴臉露笑容,似是久客在外、回歸故鄉一般。他拉著袁承志的手走進石屋,屋內塵封蛛結,顯是許久沒人住了。他拿了一把大掃帚,裏裏外外打掃乾淨,然後燒水煮飯。在這險峰頂上,也不知糧食和用具是如何搬運上來的。 過了三天,袁承志心急起來,做手勢問師父在甚麼地方。啞巴指指山下,袁承志示意要下去,啞巴卻搖頭不許。袁承志無奈,只得苦挨下去,與啞巴言語不通,險峰索居,頗苦寂寞,憶及與安大娘母女相處時的溫馨時日,恨不得能插翅飛了回去。 一天晚上,睡夢中忽覺燈光刺眼,揉揉眼睛,坐起身來,只見一個老人手執蠟燭,站在床前。那老人鬚眉俱白,但紅光滿面,笑嘻嘻的打量著自己。 袁承志爬下炕來,恭恭敬敬的向他磕了四個頭,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可來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說道:﹁你這娃兒,誰教你叫我師父的?你怎知我準肯收你為徒?﹂ 袁承志聽他語氣,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說道:﹁是安嬸嬸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給我添麻煩。好吧,瞧你故世的父親份上,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頭,那老人道:﹁夠了,夠了,明天再說。﹂ 次日早晨天還沒亮,袁承志就起來了。啞巴知道老人答應收他,喜得把他拋向空中,隨手接住,連拋了四五次。 那老人聽得袁承志嘻笑之聲,踱出房來,笑道:﹁好啊,你小小年紀,居然已知道行俠仗義,救人婦孺。那可了不起哪!你有甚麼本事,倒使出來給我瞧瞧。﹂袁承志給他說得面紅過耳,忸怩不安。 那老人笑道:﹁不讓我瞧你的功夫,怎麼教你啊?﹂ 袁承志才知師父並非跟自己開玩笑,於是把崔秋山所傳的伏虎掌法從頭至尾練了起來。 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待他練完,笑道:﹁秋山不住誇你聰明,我先還不信,他只教了你幾天,便有這般成就,確是不錯的了。﹂ 袁承志一聽到崔秋山的名字,便想問他安危,可是老人在說話,不敢打斷他的話頭,等他一停口,忙問:﹁崔叔叔在那裏?他好嗎?﹂那老人道:﹁他身子好了,回到李闖將軍那裏打仗去啦。﹂袁承志聽了,很是歡喜。 啞巴擺了一張香案。那老人取出一幅畫,畫上繪的是一個中年書生,神態飄逸。那老人點了香燭,對著畫像恭恭敬敬的磕了頭,對袁承志道:﹁這是咱們華山派的開山祖師風祖師爺,你過來磕頭。﹂袁承志向畫中人瞧了兩眼,心道:﹁你可比我師父年輕得多啦,怎麼反而是祖師爺?﹂當下過去磕頭,不知該磕幾個頭,心想總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著叫他停止才罷。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開口說話,袁承志又跪下磕頭,算是正式拜師。 那老人微笑著受了,說道:﹁從今而後,你是我華山派的弟子了。我多年前收過兩個徒弟,此後一直沒再遇到聰穎肯學的孩子,這些年來沒再傳人。你是我的第三個弟子,也是我的關門徒弟。你可得好好的學,別給我丟人現眼。﹂袁承志連連點頭。 那老人道:﹁我姓穆,叫做穆人清,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劍仙猿。你記著點,下次別讓人家問住,你師父叫甚麼呀?啊喲,對不住,這個可不知道。﹂ 袁承志哈得一聲,笑了出來,心想安大娘說他脾氣古怪,心裏一直有點害怕,那知其實他和藹可親,談吐很是詼諧。 神劍仙猿穆人清武功之高,當世實已可算得第一人,在江湖上行俠仗義,近二十年來從未遇過對手,只因所作所為大半在暗中行事,不留姓名,別人往往不知是受了他的好處,是以名氣卻不甚響喨。他脾氣本很孤僻,這次見袁承志孤零零一個孩子很是可憐,加之敬他父親袁崇煥為國殺敵,冤屈而死,是個大大的忠臣,是以對他破例的青眼有加。穆人清無子無女,一劍獨行江湖,臨到老來,忽然見到一個聰明活潑的孩童,心中的喜歡,實在不下於袁承志的得遇明師,不由得竟大反常態,和他有說有笑起來。 穆人清又道:﹁你那兩個師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歲。他們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們說不定會怪我,到這時還給他們添個娃娃師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將來給他們的徒子徒孫比下去,他們可更有道理來怪我這老胡塗啦。﹂ 袁承志道:﹁弟子一定用功。﹂又問:﹁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嗎?﹂穆人清道:﹁他要跟著闖王打仗,沒時候跟我好好兒學,我只傳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再說,憑他資質,也不能做我徒弟。﹂指指啞巴道:﹁像他,天天瞧著瞧著,也學了不少招兒去啦,不過和我兩個徒弟相比,可就天差地遠了。﹂袁承志見啞巴兩次手擲公差,出手似電,一直對他佩服得了不得,聽師父說自己兩位師兄比他本領還高得多,那麼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師兄,至少也可趕到啞巴了,心中十分快慰。 穆人清道:﹁咱們華山派有許多規條,甚麼戒淫、戒仕、戒保鏢,現下跟你說,你也不懂。我只囑咐你兩句話:要聽師父的話,不可做壞事。你可得記住了。﹂袁承志道:﹁我一定聽師父的話,也不敢做壞事。﹂ 穆人清道:﹁好,現下咱們便來練功夫。你崔叔叔因時候匆促,把一套伏虎掌一古腦兒的傳給了你。這套掌法太過深奧繁複,你年紀太小,學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一套長拳十段錦。﹂ 袁承志道:﹁這個我會,倪叔叔以前教過的。﹂穆人清道:﹁你會?學得幾路勢子,就算會了嗎?差得遠呢!你要是真的懂了長拳十段錦的奧妙,江湖上勝得過你的人就不多了。﹂袁承志小臉兒脹得通紅,不敢再說。 穆人清拉開架式,將十段錦使了出來,式子拳路,便和倪浩所使的一模一樣。袁承志暗暗納罕,心想這有甚麼不同了? 穆人清道:﹁你當師父騙你是不是?來來來,你來抓我衣服,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和師父賭氣,笑著不動。穆人清道:﹁快來,這是教你功夫啊!﹂ 袁承志聽說是教功夫,便搶上前去,伸手去摸師父長衫後襟,眼見便可摸到,衣襟忽然一縮,就只這麼差了兩三寸。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數寸,正要向衣襟抓去,師父忽然不見,在他頭頸後面輕輕捏了一把,笑道:﹁我在這裏。﹂ 袁承志一個﹁鷂子翻身﹂,雙手反抱,那知師父人影又已不見,急忙轉身,見師父已在兩丈之外。他甚覺有趣,心想:﹁非抓住你不可。﹂縱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盪了開去。 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趕,一轉身,忽見啞巴在打手勢,要他留神,袁承志心中一動,暗想:﹁師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當下一面追捉,一面注視師父身法,十段錦他練得本熟,然見師父進退趨避,靈便異常,同樣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來,卻另有異常巧思。袁承志追趕之際,暗學訣竅,過不多時,在追趕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師父的縱躍趨退之術,果然登時迅捷了許多。穆人清暗暗點頭,深喜孺子可教。 這時袁承志趕得緊,穆人清也避得快,兩人急奔疾趨,廣場上只見兩條人影,飛來舞去。袁承志早忘了嘻笑,全神貫注的追捉師父。 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將他抱了起來,笑道:﹁好徒弟,乖孩子!﹂袁承志見這一套十段錦中,竟有如許奧妙,不由得又驚又喜。穆人清道:﹁好啦,這些已夠你練啦。﹂把他放下地來,叫他複習幾遍,自行入內。 袁承志把這路拳法從頭至尾練了十多遍,除了牢記師父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妙。只把他喜得抓耳撓腮,一夜沒好好睡,就是在夢中也是在練拳。 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學,又到廣場上練了起來。越打越是起勁,忽聽得背後一聲咳嗽,忙轉過身來,見師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後,叫了一聲:﹁師父!﹂垂手站立。 穆人清道:﹁你自己悟出這幾招都還不錯。但這一招快是快了,下盤露出了空隙。敵人如是好手,他的腳這樣一勾,你就糟糕,所以應該這樣。﹂連說帶比的教了起來。袁承志大是欽服,這一天又學了不少訣竅。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歲了。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傳了他﹁破玉拳﹂和﹁混元掌﹂。﹁混元掌﹂雖是掌法,卻是修習內功之用。自來各家各派修練內功,都講究呼吸吐納,打坐練氣,華山派的內功卻別具蹊徑,自外而內,於掌法中修習內勁。這門功夫雖然費時甚久,見效極慢,但修習時既無走火入魔之虞,練成後又是威力奇大。蓋內外齊修,臨敵時一招一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內勁相附,能於不著意間制勝克敵。待得﹁混元功﹂大成,那更是無往不利、無堅不摧了。 袁承志練武時日尚淺,﹁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壯健異常,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時下山,一去便是兩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後查考武功,見他用功勤奮,進境迅速,每次都是獎勉有加。 這一年端午節,吃過雄黃酒,穆人清又請出祖師爺的畫像,自己磕了頭,又命袁承志磕頭。說道:﹁今天教你拜祖師,你知為了甚麼?﹂袁承志道:﹁請師父示知。﹂ 穆人清從內室捧出一隻長長的木匣,放在案上,木匣蓋一揭開,只見精光耀眼,匣中橫放著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長劍。 袁承志驚喜交集,心中突突亂跳,顫聲道:﹁師父,你是教我學劍。﹂穆人清點點頭,從匣中提起長劍,臉色一沉,說道:﹁你跪下,聽我說話。﹂袁承志依言下跪。 穆人清道:﹁劍為百兵之祖,最是難學。本派劍法更是博大精深,加之自歷代祖師以降,每一代都有增益。別派武功,師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領,以致一代不如一代,越傳到後來精妙之著越少。本派卻非如此,選弟子之時極為嚴格,選中之後,卻是傾囊相授。單以劍法而論,每一代便都能青出於藍。你聰明勤奮,要學好劍術,不算難事,所期望於你的,是日後更要發揚光大。更須牢記:劍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無窮,以之行惡,其惡亦無窮。今日我要你發一個重誓,一生之中,決不可妄殺一個無辜之人。﹂ 袁承志道:﹁師父教了我劍法,要是以後我劍下傷了一個好人,一定也被人殺死。﹂穆人清道:﹁好,起來吧。﹂袁承志站了起來。 穆人清道:﹁我也知你心地仁厚,決不會故意殺害好人。不過是非之間,有時甚難分辨,世情詭險,人心難料,好人或許是壞人,壞人說不定其實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寬容之心,就不易誤傷了。﹂袁承志點頭答應。穆人清又道:﹁崇禎皇帝殺了你爹爹,在他心中,只道你爹爹是壞人,他殺得一點兒也不錯,那知卻大大的錯了。崇禎皇帝這些年來殺了不少大臣大將,有的固是壞人,好人可也給他殺了不少。他不明是非,又無絲毫寬厚之心,他這麼亂殺一通,這大明江山,難免斷送在他手裏。﹂袁承志黯然點頭,知道師父提出崇禎殺他父親的事來,是要他將﹁是非難辨、不可妄殺﹂的教訓深深記在心頭,再也不會忘記。 穆人清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挺出,劍走龍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無雙的劍法展了開來。 日光下長劍閃爍生輝,舞到後來,但見一團白光滾來滾去。袁承志跟著師父練了三年拳法,眼光與以前已大不相同,饒是如此,師父的劍法、身法還是瞧不清楚,只覺凝重處如山嶽巍峙,輕靈處若清風無跡,變幻莫測,迅捷無倫。舞到急處,穆人清大喝一聲,長劍忽地飛出,嗤的一聲,插入了山峰邊一株大松樹中,劍刃直沒至柄。 袁承志知道松樹質地緻密,適才見師父舞劍之時,劍身不住顫動,可見劍刃剛中帶柔,那知這一擲之下,一柄長劍的劍身全部沒入,不覺驚奇得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忽聽身後一人大叫一聲:﹁好!﹂ 袁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師父的聲音之外,從來沒聽見過第二個人的說話,雖然還有一個啞巴,可是啞巴不會說話。他急忙回頭,只見一個老道笑嘻嘻的走上峰來。 那道人身穿黃色粗布道袍,一張臉黃瘦乾枯,頭髮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著個小小道髻,大聲說道:﹁老猴兒,這一招﹃天外飛龍﹄,世間更無第二人使得出,老道今日大開眼界。十多年沒見你用劍,想不到更精進如此!﹂ 穆人清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甚麼風把你吹來的?一上華山,便送我一頂大大的高帽。承志,這位木桑道長,是師父的好友,快給道長磕頭。﹂ 袁承志忙過來跪下磕頭。木桑道人笑道:﹁罷了!﹂伸手一扶,把他扯了起來。 凡學武之人,遇到外力時不由自主的會運功抵禦。木桑道人這麼一扯,袁承志這時﹁混元功﹂已有小成,雙臂順乎自然的輕輕一掙。木桑道人已試出了他功夫,對穆人清笑道:﹁老猴兒,這幾年見不到你,原來偷偷躲在這裏調理小猴兒徒弟。你運氣不壞呀,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居然還找到這樣的一個好娃娃。﹂ 穆人清和他打趣慣了的,聽他稱讚自己的小徒兒,也不禁拈鬚微笑,怡然自得。 木桑道人道:﹁啊喲,今天沒帶見面錢,可也不好生受你這幾個頭,怎麼辦呢?﹂ 穆人清聽他這麼一說,靈機一動,心想:﹁這老道武功有獨到之處,江湖上人稱﹃千變萬劫﹄。如肯傳點甚麼給承志,倒可令他得益不淺。只是這人素來不肯收徒,倒要想法子擠他一擠。﹂說道:﹁承志,道長答應給你好處,快磕頭道謝。﹂袁承志聽師父這麼說,當即又跪下磕頭。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有其師必有其徒,師父不要臉,徒弟也沒出息。喂,娃兒,你聽我說,為人可要正正派派,別學你師父這麼厚臉皮,聽到人家說給東西,連忙敲釘轉腳,難道我老人家還騙你孩子不成?這樣吧,今兒乘我老人家高興,把這個給了你吧。﹂說著從背囊中掏出一團東西來交了給他。 袁承志謝了,恭恭敬敬的雙手接過,站起身來,抖開一看,見是黑黝黝的一件背心,拿在手裏沉甸甸的,非絲非革,不知是甚麼東西所製,正自疑惑,聽得穆人清道:﹁道兄,別開玩笑,這件寶物怎能給他?﹂ 袁承志一聽,才知是件貴重寶物,雙手捧著忙即交還。木桑道人不接,說道:﹁呸!老道那會像你師父這麼寒酸,送出了的東西怎能收回?乖乖的給我拿去吧!﹂ 袁承志不敢收,望著師父聽他示下。穆人清道:﹁既是這樣,那麼多謝道長吧。﹂袁承志跪下叩謝。穆人清正色道:﹁這是道長當年花了無數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來的防身至寶,你穿上了。﹂袁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 穆人清縱到松樹之前,食中兩隻手指勾住劍柄,輕輕一提,已拔出長劍,說道:﹁這件背心是用烏金絲、頭髮、和金絲猴毛混同織成,任何厲害的兵刃都傷他不得。﹂說著隨手一劍向袁承志胸口劍去。 這一劍迅捷無比,袁承志那來得及避讓,嚇了一跳,卻見劍尖碰到背心,便輕輕反彈出來,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磕頭。 木桑道人笑道:﹁你見過這件東西墨黑一團,毫不起眼,先前磕了頭,只怕心中很覺得有點兒冤,這一次才真是心甘情願的了。﹂袁承志給他說得臉紅過耳,笑嘻嘻的不答。 說了一陣話,穆人清問道:﹁那人近來有消息沒有?﹂木桑道人本來滿臉笑容,聽他提到﹁那人﹂,不由得嘆了口氣,神色登時不愉,說道:﹁不瞞你說,這傢伙不知在甚麼地方混了一段日子,最近卻又在山海關內外出沒。老道不想見他,說不得,只好避他一避。來到華山,老道是逃難來啦。﹂穆人清道:﹁道兄何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憑著道兄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難道會對付他不了?﹂ 木桑搖了搖頭,神色甚是沮喪,道:﹁也不是對付他不了,只是老道狠不下這個心,這些年來,我曾和他兩次相鬥。第一次我已佔了上風,最後終於念著同門情誼,先師臨終時又叮囑我好好照顧他,老道教諭無方,致他誤入歧途,陷溺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後這一擊便下不了手。第二次相鬥,他不知在何處學來了一些邪派的厲害功夫,一劍刺在我心口,幸賴這件背心護身,劍尖刺不進去。他吃了一驚,只道我練成奇妙武功,這麼一疏神,又給我制住。我好好勸了他一場,他卻只是冷笑,臨別之時說道:﹃我想明白了,原來你只是仗著寶衣護身,下次動手。我刺你頭臉,你又如何防備?﹄﹂ 穆人清怒道:﹁這人如此狂妄。道兄念著同門情義,一再饒他性命,姓穆的跟他可沒甚麼瓜葛?道兄,你在敝處盤桓小住,我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見到他仍在為非作歹,老穆提了他首級來見你。﹂ 木桑道:﹁多謝你的好意。但是我總盼他能自行悔悟,痛改前非。這幾年來,對他的邪門武功我曾細加揣摩,真要再動手,也未必勝他不了。我躲上華山來,求個眼不見為淨,耳不聞不煩,也就是了。他如得能悔改,那自是我師門之福,否則的話,讓他多行不義必自斃吧。﹂說著嘆了口氣,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難,很難!﹂ 穆人清道:﹁聽說這人貪花好色,壞了不少良家婦女的名節,近來更是變本加厲。這種武林敗類,下次落在道兄手裏,千萬不可再重舊情。道兄清理門戶,剷除不肖,便是維護尊師的令名,報答尊師的恩德。﹂木桑點頭道:﹁穆兄說的是。唉!﹂說著嘆了口長氣。 袁承志聽著二人談話,似乎木桑道人有一個師兄弟品性十分不端,武功卻甚是高強,捧著那件背心,對木桑道:﹁道長,你要除那惡人,還是穿了這件背心穩當些。等你除去了他,再賜給弟子吧。弟子武功沒學好,不會去跟壞人動手,這件寶貝還用不著。﹂ 木桑拍拍他肩膊,道:﹁多謝你一番好心。但就算沒這件背心護身,諒他也殺不了我。這惡人的邪門功夫只能攻人無備,可一而不可再。小娃娃倒不用為我擔心。﹂ 穆人清見他鬱鬱不樂,知道天下只有一件事能令他萬事置諸腦後,說道:﹁這件事多說敗人清興。牛鼻子,你的棋藝︙︙﹂木桑一聽到﹁棋藝﹂兩字,臉上肌肉一跳,登時容光煥發,斗然間宛如年輕了二十歲,只聽穆人清道:﹁︙︙這些年來,可稍為長進了一些沒有?﹂他急忙說道:﹁甚麼?老道的武功向來不及你,下棋的本事卻大可做你師父。你若不信,咱們便︙︙﹂穆人清笑道:﹁好,我來領教領教﹃千變萬劫﹄的功夫,你的吃飯傢伙帶來了嗎?﹂ 木桑笑吟吟的從背囊中拿出一隻圍棋盤、兩包棋子,笑道:﹁這傢伙老道是片刻不離身的。你怕了我想避戰,推說華山上沒棋盤棋子,那可賴不掉,哈哈,哈哈!﹂ 啞巴搬出檯椅,兩人就在樹蔭下對起局來。袁承志不懂圍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給他解釋,同時不住口的吹噓自己這著如何高明,他師父如何遠遠不是敵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任由他自吹自擂。 圍棋是易學難精之事,下法規矩,一點就會。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白其中大要。他見這棋盤是精鋼所鑄,黑棋子是黑鐵,白棋子卻是白銀。兩人落子之時,發出錚錚之聲,甚是動聽。 這一局果然是木桑勝了兩子。老朋友倆從日中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兩勝一負,依他說還要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沒精神陪你啦!﹂木桑這才戀戀不捨的去睡。 一連三天,木桑總是纏著穆人清下棋。袁承志旁觀,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道:﹁今天咱們休息一日,待我先傳授徒弟劍法再說。﹂ 木桑心想這是正事,不便阻撓,可是只等得心癢難搔,好容易穆人清傳完劍法,他馬上一把拉住,說道:﹁來來來,再殺三局。﹂穆人清教了半天劍,已微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癮極大,如不陪他,只怕他整晚睡不安樂,於是和他到樹下對局。袁承志練了一會新學的劍法,忽聽木桑喜叫:﹁承志,快來看!你師父大大的糟糕!﹂於是奔過去觀看。 穆人清棋力本來不如木桑,這時又是勉強奉陪,下得更加不順,不到中局,已是處處受制,眼見一塊白子形勢十分危急,即使勉強做眼求活,四隅要點都將被對方佔盡。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語,始終放不下去。 袁承志在一旁觀看,實在忍不住了,說道:﹁師父,你下在這裏,木桑師伯定要去救。你再下這著,就可衝出去了。不知弟子說得對不對。﹂ 穆人清素來恬退,不似木桑那樣自負好勝,也就照著徒兒指點,下了這著,一大片白棋果然真衝了出來,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塊。這局棋穆人清本來大輸特輸,這麼一來一去,結果只輸了五子。 木桑大讚袁承志心思靈巧,讓他九子,與他下了一局。 袁承志雖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圍棋一道,最講究的是悟性,常言道:﹁二十歲不成國手,終身無望。﹂意思是說下圍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將來再下苦功,也終是碌碌庸手。如蘇東坡如此聰明之人,經史文章、書畫詩詞,無一不通,無一不精,然而圍棋始終下不過尋常庸手。成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句詩道:﹁勝固欣然敗亦喜﹂,後人讚他胸襟寬博,不以勝負縈懷。豈知圍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爭,必須計算清楚,毫不放鬆,才可得勝,如老是存著﹁勝固欣然敗亦喜﹂的心意下棋,作為陶情冶性,消遣暢懷。固無不可,不過定是﹁欣然﹂的時候少,而﹁亦喜﹂的時候多了。 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覺得搏殺不烈,不大過癮,此刻與袁承志對局,竟然大不相同。袁承志與此道頗有天才,加以童心甚盛,千方百計的要戰勝這位師伯。這一局結果雖是木桑贏了,可是中間險象環生,並非一帆風順的取勝。 次日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承志連勝三局,從讓九子改為讓八子。不到一月,他棋力大進,木桑只能讓他三子,這才互有勝敗。 袁承志在圍棋上一用心,自然練武的時刻減少。穆人清礙於老友的情面,起初還不說甚麼,後來見這一老一小,終日廢寢忘食的在楸枰上打交道,實在太不成話,於是暗中囑咐袁承志,每日只可與木桑下一局棋,其餘的時候都要用來練武。 袁承志經師父一提醒,心想這許多天的確荒疏了武功,暗暗慚愧,連忙趕練劍法。一連兩天,木桑叫他下棋,他總是說要練劍。木桑說道:﹁你來陪我下棋,下完之後,我教你一門功夫,你師父一定喜歡。﹂ 袁承志道:﹁我去問過師父。﹂木桑道:﹁好,你去問吧。﹂袁承志奔進去把木桑的話對師父說了。穆人清一聽大喜。 木桑道人外號﹁千變萬劫﹂。他年輕之時,因輕功卓絕,身法變幻無窮,江湖上送他個外號,叫做﹁千變萬化草上飛﹂。後來他耽於下棋。圍棋之道,講究﹁打劫﹂,無數變化俱從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倒以為平平無奇,棋藝不過中上,卻是自負得緊,竟自行改了外號,叫做﹁千變萬劫棋國手﹂。旁人礙於他的面子,不便對他自改的外號全不理會,可是又知他棋藝和﹁國手﹂之境實在相去太遠,於是折衷而簡化之,稱之為﹁千變萬劫﹂。這四字其實還是恭維他武功千變萬化,殺得敵人﹁萬劫不復﹂。但如有人當面如此解釋,木桑勢必大為生氣,定要對方承認這外號是指他棋藝而言,才肯罷休。 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實有獨得之秘,但他從來不肯授徒,現下他竟答應傳授袁承志武功,那定是實在熬不過棋癮了,忙拉了袁承志的手走出來,向木桑一揖,說道:﹁你肯成全小徒,我這裏先謝謝啦。﹂叫袁承志向木桑磕頭拜師。 袁承志跪了下去。木桑縱身而起,雙手亂搖,說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憑本事來贏。﹂穆人清道:﹁這小娃兒甚麼事能贏得了你?﹂ 木桑道:﹁劍法拳術,你老穆天下無雙,我老道甘拜下風,這孩子只消能學到你功夫的兩三成,江湖上已難覓敵手。但說到輕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還有兩下子!﹂ 穆人清道:﹁誰不知道你﹃千變萬劫﹄,花樣百出!﹂木桑笑道:﹁﹃千變萬劫﹄是指老道棋藝天下無雙,跟武功決計沾不上邊,萬萬不可混為一談。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師,事事講究冠冕堂皇、氣派風度,於輕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讓老道能在這兩門上出出風頭。這樣罷,你讓承志每天和我下兩盤棋,我讓他三子。我贏了,那就是陪師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贏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輕功,連贏兩局,輕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們下棋講究博采,那便是采頭了。你說這麼著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這老道當真滑稽,說道:﹁好,就是這麼辦。我本來怕承志下棋耽誤了功夫,現下既有如此大好處,你們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聽大喜,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 木桑這天一勝一負,棋局既終,對袁承志道:﹁今天教你一招輕身功夫,雖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練,可也夠你終身受用無窮。仔細瞧著。﹂話剛說畢,也不見他彎腿作勢,忽然全身拔起,已竄到了大樹之巔,一個倒翻觔斗,又站在他面前。袁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 木桑道人當下把這一招﹁攀雲乘龍﹂的輕身功夫教了他,雖說只是一招,可見腰腿之勁,步法眼神,都有無數奧妙。袁承志用心學習,一時卻也不易領會。 第二天袁承志連輸兩局,一無所獲。第三天上,他突出奇兵,把邊角全部放棄,盡佔中央腹地,居然兩局都勝。木桑不服氣,又下兩局,這次是一勝一負,結算下來,木桑該教他三招。 木桑教了他兩招輕功,見他記住了,說道:﹁你知我對敵時使甚麼兵器?﹂袁承志搖搖頭。木桑道人抓起棋盤,笑道:﹁本來我也使劍,但近年卻已改用這傢伙。﹂ 袁承志早見這棋盤是精鋼所鑄,以為他喜愛奕道,隨身攜帶棋局,為怕棋盤損壞,是以特用鋼鑄,那知竟是對敵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這是我的暗器!﹂隨手擲出,十幾顆棋子向天飛去。 待棋子落下,木桑舉起棋盤一接,只聽得噹的一聲大響,十幾顆棋子同時落在棋盤之上。袁承志伸出了舌頭,半晌說不出話來。 本來十幾顆棋子拋上天空,落下時定有先後,鐵棋子和銀棋子碰到鋼棋盤,必是叮叮噹噹的亂響一陣,那知十幾顆棋子落下來竟是同時碰到棋盤,然則拋擲上去時手力的平勻,實是驚人。更奇的是,十幾顆棋子落在棋盤之上,竟無一顆彈開落地,但見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勢,一顆顆棋子就似用手擺在棋盤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練力,再練準頭,發出去的輕重有了把握,再談得上準不準。﹂於是把投擲棋子用力使勁的心法傳授了他。 ※※※ 木桑在華山絕頂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與這位小友對弈,流連忘返,樂而忘倦,而一身輕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這大半年中也毫不藏私的傳了給他。 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練了拳劍,下午和木桑在樹下對弈。這時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勝,每次還是要讓他先行,那更是勝少敗多了。縱然﹁千變萬劫﹂,變來變去,也仍是不免落敗。敗得越多,傳授武功的次數也是越密。好在他棋藝上變化有限,武學卻實是廣博,輸棋雖多,盡有層出不窮的招數來還債。 這天教的仍是發暗器的﹁滿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時撒出七顆棋子,要顆顆打中敵人穴道。這項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間所能學會,袁承志在這功夫上已下了兩個多月苦功,可是同時發出三四顆棋子,每次總只能有一二顆打中。 木桑做了個木牌,牌上畫了人形,叫啞巴舉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貞、玉枕!﹂袁承志三顆棋子發出,打中了天宗、玉枕兩穴,肩貞一穴卻打偏了。木桑又喊:﹁關元、神封、中庭。﹂啞巴一邊跑,一邊把木牌亂晃。袁承志展開輕身功夫,追趕上去,手一揮,木桑已叫了起來:﹁關元穴沒中。﹂正要再喊,忽聽得袁承志驚叫一聲,搶上去將啞巴一把拉住,向後力扯。 啞巴一呆,回過頭來,只見一頭大猩猩站在身後,神態猙獰,張牙舞爪,作勢欲撲。啞巴舉起木牌劈頭向猩猩打下,突然左臂一緊,已被木桑拉了回來。 木桑叫道:﹁承志,你對付牠!﹂袁承志知是木桑師伯考查他功夫,答應了一聲,雙掌一錯,輕飄飄的縱到猩猩之前。 猩猩見他來得快速,轉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聲,在牠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轉身揮長臂來抓。袁承志托地跳開,正要乘隙迎擊,忽覺身後生風,似有敵人來襲。他不及回頭,左腳一點,躍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見襲擊他的原來是另一頭大猩猩。 他上山後練了這些年武功,只與師父拆解,卻從未與人當真動過手,兩頭猩猩雖然獰惡,他卻也不畏懼,展開伏虎掌法與兩獸鬥了起來。此時的掌法勁力,與當年在聖峰嶂忠烈祠中鬥豹之時,自已不可同日而語。 呼喝聲中,穆人清也奔了出來,見袁承志力鬥兩獸,手掌所到之處,猩猩無不痛得荷荷大叫,心下也自欣喜:﹁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 兩頭猩猩吃了苦頭,不敢迫近,只是竄來跳去,俟機進撲。 穆人清見袁承志掌法盡可制得住兩頭畜生,要再看看他的劍法,於是奔進去取出長劍,叫道:﹁接劍!﹂將劍擲向空中。 袁承志縱起身來,右手一抄,接住劍柄,長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針引線﹂,向一頭猩猩肩上刺了過去,那猩猩急忙後退。 袁承志一柄劍使了開來,登時把兩頭猩猩裹在劍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別傷牠們性命。﹂袁承志答應一聲,長劍使得更加緊了,這時候他要刺殺猩猩,已是易如反掌。兩頭猩猩轉眼間臂上、肩上、腿上、頭上,劍創纍纍,他始終未下絕招,每手都是淺傷即止。 兩頭猩猩頗有靈性,起初還想奮力逃命,後來見微一縱開,劍鋒隨到,只要停步,對方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殺手,忽然同時叫了幾聲,蹲在地下。雙手抱頭,不再進撲,四隻眼珠骨碌碌的轉動,望著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 啞巴見袁承志制服了兩頭畜生,高興得拍手頓足,奔進去取出一捆麻繩來,將兩頭猩猩縛住。雙猩起初還露齒咆哮,但啞巴用力一捏,猩猩筋骨劇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受縛,只是嘰嘰咕咕的叫個不休。 木桑與穆人清都讚袁承志近來功力大進,著實勉勵了幾句。袁承志很是高興,用金創藥敷上雙猩傷口,又採些果子給牠們吃了。 養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漸除,解去繩子後,居然也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給雄猩猩取名﹁大威﹂,雌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與木桑見雌猩猩如此毛茸茸的一頭龐然大物,竟取了這般小巧玲瓏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養越馴,袁承志一發命令,雙猩立即遵行無違。 ※※※ 這一天,兩頭猩猩攀到峰西絕壁上採摘果子,這絕壁一面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卻如一大堵平牆,毫無可容手足之處。雙猩摘果嬉戲,小乖忽然失足,從樹上跌了下來,直向絕壁一面溜下。這絕壁離地四十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嚇得魂飛魄散,趕到山壁上看時,見小乖幸喜並未掉下,兩條長臂攀在山壁上一個洞裏。這洞穴年深月久,本來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來時在山壁上亂抓亂爬,湊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了洞穴。只是身子掛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分狼狽。 大威無法可施,飛奔下山,來討救兵。袁承志正在練劍,見它滿身被荊棘刺得斑斑血跡,神態驚惶,不住跳躍,口中吱吱亂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招呼了啞巴,一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著峭壁,亂跳亂叫。袁承志和啞巴奔近一看,見到小乖吊在半空。 袁承志回到石屋取了幾條長繩,和啞巴、大威從斜坡爬上絕壁,將三條長繩接了起來,懸垂下去。小乖這時已累得筋疲力盡,一見繩子,雙手雙腳死命拉住。啞巴和大威一齊用力,將它拉了上來。 小乖身上被山石擦傷了數處,受傷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一看,只見它手掌上釘著兩枚奇形暗器,鑄成小蛇模樣,伸手一拔,竟拔不下來,小乖卻已痛得亂跳,知道暗器下面生有倒刺。 袁承志一驚,心想:﹁難道來了敵人?﹂忙打手勢問小乖,暗器是誰打來的?小乖指手劃腳,示意說伸手到洞中時刺上的。 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這絕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頂、下離地面都是甚遠,怎會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會,難以索解,便去見師父和木桑道人。 兩人聽他說明情由,見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稱奇。木桑道:﹁我從來愛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門的暗器都見識過,這蛇形小錐今日卻是首次見到。老穆,這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納罕,說道:﹁把它起出來再說。﹂ 木桑回到房中,從藥囊裏取出一把鋒利小刀,割開小乖掌上肌肉,將兩枚暗器挖了出來。小乖知是給牠治傷,毫沒反抗。木桑給牠敷上藥,用布紮好傷口。小乖經過這次大難,甚為委頓。大威給它搔癢捉虱,拚命討好,以示安慰。 那兩枚暗器長約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雙叉,每一叉都是一個倒刺。蛇身黝黑,積滿了青苔穢土。木桑拿起來細細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處污泥,那蛇形錐漸漸燦爛生光,竟然是黃金所鑄。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這麼重,原來是金子打的。使這暗器的人好闊氣,一出手就是一兩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一凜,說道:﹁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說是夏雪宜?聽說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剛說了這句話,忽然叫道:﹁不錯,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錐的蛇腹上現出一個﹁雪﹂字。另一枚蛇錐上也刻著這字。 袁承志問道:﹁師父,金蛇郎君是誰?﹂穆人清道:﹁這事待會再說。道兄,你說他的暗器怎會藏在這洞裏?﹂木桑沉思不語,呆呆出神。 袁承志見師父和木桑師伯神色鄭重,便也不敢多問。晚飯過後,穆人清與木桑剪燭對談,說了許多話,袁承志都不大懂,聽他們說的都是仇殺、報復等事。 木桑忽道:﹁那麼你說金蛇郎君是為避仇而到這裏?﹂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機智,似不必遠從江南逃到此處,躲在這荒山之中。﹂木桑道:﹁難道這人還沒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來神出鬼沒,咱們在江湖中這些年,只聽到他的名頭,果然說得上是威名遠震,卻從來沒見過他面。聽人說他已死了,可是誰也不知道怎麼死的。﹂木桑嘆道:﹁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時窮兇極惡,有時卻又行俠仗義,是好是壞,教人捉摸不定。我幾次想要找他,都沒能找到。﹂穆人清道:﹁咱們別瞎猜啦,明兒到山洞去瞧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啞巴四人帶了繩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頂。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點點頭,說道:﹁小心了。﹂將繩索縛在他腰裏,與啞巴兩人緊緊拉住,慢慢將他縋下去。 木桑一手持著精鋼棋盤,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見腳下霧氣一團團的隨風飄過,卻不看見地,雖然他輕功卓絕,絕峰險嶺,於他便如平地,這時卻也不由得心驚,轉頭向洞裏張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覺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那是鑽不進去的,於是用布包住了手,輕輕到洞裏一探,碰到幾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一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錐,輕輕拔了出來,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沒有了。再伸手進去,直到面頰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甚麼,縱聲叫道:﹁拉我上來。﹂ 穆人清緩緩收索,拉了上來,拉到離崖頂二丈多時,木桑右腳在峭壁上一點,竄了上來,棋盤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錐,笑道:﹁老穆,咱哥兒們發財啦,這麼多金子。﹂ 穆人清臉色卻甚是沉重。雙眉微蹙,說道:﹁這怪人將這些東西放在這裏,不知是甚麼意思。洞裏還有甚麼?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是白饒,洞口太小,鑽不進去。﹂穆人清滿腹心事,低頭不語。 袁承志忽道:﹁師伯,我成嗎?﹂木桑喜道:﹁你也許成,但這樣高,你敢下去嗎?﹂ 袁承志道:﹁我敢,師父,我下去好不好?﹂ 穆人清尋思:﹁這個江湖異人把他的防身至寶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處之側,豈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內有險,讓這孩子孤身犯難,倒令人擔心。﹂說道:﹁只怕洞裏有危險呢。﹂袁承志忙道:﹁師父,我小心著就是啦。﹂ 穆人清見他神色興奮,躍躍欲試,就點頭道:﹁好吧,你點一個火把,伸進洞去,倘若火熄,千萬不可進去。﹂ ※※※ 袁承志答應了,右手執劍,左手拿著火把,縋繩下去。他遵照師父的吩咐,用火把先探進洞裏。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頂風勁,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穢氣吹盡,火把並不熄滅。 於是他慢慢爬了進去,見是一條狹窄的天生甬道,其實是山腹內的一條裂縫,爬了十多丈遠,甬道漸高,再前進丈餘,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轉彎,他不敢大意。右手長劍當胸,走了兩三丈遠,前面豁然空闊,出現一個洞穴,便如是座石室。 舉起火把一照,登時吃了一驚,只見對面石壁上斜倚著一副骷髏骨,身上衣服已爛了七八成,那骷髏骨宛然尚可見到是個人形。 他見到這副情形,一顆心別別亂跳,見石室中別無其他可怖事物,於是舉火把仔細照看。骷髏前面橫七豎八的放著十幾把金蛇錐,石壁上有幾百幅用利器刻成的簡陋人形,每個人形均不相同,舉手踢足,似在練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層層的都是圖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這裏有甚麼用意。 圖形盡處,石壁上出現了幾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刻,湊過去一看,見刻的是十六個字:﹁重寶秘術,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這十六字之旁,有個劍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劍插入了石壁,直至劍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劍柄向外一拔,卻是紋絲不動,竟似鑄在石裏一般。 正想再看,聽得洞口隱隱似有呼喚之聲,忙奔出去,轉了彎走到甬道口,聽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聲答應,爬了出去。 原來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頂見繩子越扯越長,等了很久不見出來,心中焦急,木桑也縋下去察看。他爬不進去,只得在洞口叫喊。 袁承志爬了出來,對木桑道:﹁洞裏有許多古怪東西。﹂扯動繩子,上面穆人清和啞巴忙把兩人拉上去。袁承志定了定神,才將洞中的情形說了出來。 穆人清道:﹁那骷髏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傑,畢命於此。﹂木桑道:﹁他留的這十六字是甚麼意思?﹂穆人清沉吟道:﹁看樣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甚麼寶物。石壁上所刻圖形,當是他的武功了。這十六字留言頗為詭奇,似說誰得到他的遺贈,就得算他門人,而且說不定會有禍患。﹂木桑道:﹁按字義推詳,該當如此,只不知這怪人還有甚麼奇特花樣。﹂ 穆人清嘆了口氣,道:﹁咱們也不貪圖他的甚麼重寶秘術。承志,明兒你再進去,把這位前輩的遺骨葬了,點了香燭在他靈前叩拜一番,也對得起他了。﹂袁承志答應了。 次日清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鋤頭,和啞巴兩人爬上了峭壁。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裏沒有危險,沒再和他們同去。 袁承志心想埋葬骸骨,費時不少,特地帶了三個火把,爬進洞後,用鋤頭在地下挖了個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護住,轉身瞧那骷髏。 心想:聽師父說,這人生前是一位怪俠,不知何以落得命喪荒山,死在這隱秘的洞穴之中,骸骨無人殮埋,心下惻然,在骷髏面前跪下,叩了幾個頭,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無意中得見遺體,今日給前輩落葬,你在地下長眠安息吧!﹂禱祝方罷,一陣冷風颼颼的颳進洞來,只覺寒氣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鋤頭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都是堅硬的岩石,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撿到洞外去埋葬了。 那知一鋤下去,地面應鋤而開,竟然甚是鬆軟,忙加勁挖掘,挖了一會,忽然叮的一聲,鋤頭碰到一件鐵器。移近火把一看,見底下有塊鐵板,再用鋤頭挖了幾下,撥開旁邊泥土,原來竟是一隻兩尺見方的大鐵盒。 他把鐵盒捧了出來,見那盒子高約一尺,然而入手輕飄飄地,似乎盒裏並沒藏著甚麼東西。打開盒蓋,那盒子竟淺得出奇,離底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隻尺來高的盒子,怎地盒裏卻這般淺?料得必有夾層。 盒中有個信封,封皮上寫著八字:﹁得我盒者,開啟此柬。﹂拆開信封,裏面有張白箋,年深日久,紙箋早已變黃。箋上寫道:﹁盒中之物,留贈有緣。惟得盒者,務須先葬我骸骨,方可啟盒,要緊要緊。﹂信封中又有兩個小封套,一個封套上寫著﹁啟盒之法﹂,一個封套上寫著﹁葬我骸骨之法﹂。 袁承志舉起盒子一搖,裏面果然有物,心想:﹁師父憐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給你收葬,又不是貪得你的物事。﹂ 於是拆開寫著﹁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見裏面又有白箋,寫道:﹁君如誠心葬我骸骨,請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後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蟲蟻之害。﹂ 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於是又向地下挖掘,這次泥土較堅,時時出現山石,挖掘遠為費力。 他此時武功已頗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堪堪又將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聲,鋤頭又碰到一物,撥開泥土,果然又是一隻鐵盒,不過這只盒子小得多,只一尺見方,暗想:﹁這位怪俠當真古怪,不知這盒中又有甚麼東西。﹂打開盒蓋看時,只驚得一身冷汗。 原來盒中一張箋上寫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當酬以重寶秘術。大鐵盒開啟時有毒箭射出,盒中書譜地圖均假,上有劇毒,以懲貪欲惡徒。真者在此小鐵盒內。﹂ 袁承志不敢多看,將兩隻鐵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蓋上泥土,點上了香燭,拜了幾拜,捧了鐵盒,回身走出。 火光照耀下見洞口是用石塊砌成,想是金蛇郎君當日進洞之後,再用岩石封住。否則的話,從這具骷髏看來,他身材高大,又怎進得洞來?只是時日已久,洞外土積籐攀,又生滿了青苔,卻看不出來,只道洞口是天生這麼細小的。袁承志挖開石塊,開大洞口,以備師父與木桑道人進來查看。出洞後啞巴將他拉上。他拿了兩隻鐵盒,去見師父。 穆人清與木桑正在弈棋,見他過來,便停弈不下。袁承志把經過一說,兩人看了幾封書柬,都是暗暗心驚,又把大鐵盒中寫著﹁啟盒之法﹂的封套拆開,裏面一張紙寫道:﹁鐵盒左右,各有機括,雙手捧盒同時力掀,鐵盒即開。﹂ 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頭,道:﹁承志這條小命,今日險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開啟盒子,只怕難逃毒箭。﹂ 叫啞巴搬了一隻大木桶來,在木桶靠底處開了兩個孔,將鐵盒掃開了蓋放在桶內,再用木板蓋住桶口,然後用兩根小棒從孔中伸進桶內,與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時用力一抵,只聽得呀的一聲,想是鐵盒第二層蓋子開了,接著嗤嗤東東之聲不絕,木桶微微搖晃。 袁承志聽箭聲已止,正要揭板看時,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會!﹂話聲未絕,果然又是嗤嗤數聲。 隔了良久再無聲息。木桑揭開木板。果然板上桶內釘了數十支短箭,或斜飛,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內。木桑拿了一把鉗子,輕輕拔了下來,放在一邊,不敢用手去碰,嘆道:﹁這人實在也太工心計了,惟恐一次射出。給人避過,將毒箭分作兩次射。﹂ 穆人清搖搖頭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鐵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說,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於就該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實非端士。承志本來小孩心性,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開鐵盒來張上一張,可說天幸。﹂ 從木桶中取出鐵盒,見盒子第二層蓋下鋼絲糾結,都是放射毒箭的彈簧機括。木桑鉗去鋼絲,下面是一本書,上寫︽金蛇秘笈︾四字,用鉗子揭開數頁,見寫滿密密小字,又有許多圖畫。有的是地圖,有的是武術姿勢,更有些兵刃機關的圖樣。 再打開小鐵盒時,裏面也有一本書,形狀大小,字體裝訂,無不相同,略加對照,便見兩書內容卻是大異。 穆人清道:﹁此人為了對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費偌大功夫,造這樣一本偽書,安置這許多毒箭。其實人都死了,別人對你是好是壞,又何苦如此斤斤計較?﹂木桑道:﹁這人就是因為想不開,才落得如此下場。不過這偽書與鐵盒,卻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來對付敵人的。臨死之時,料來也無暇再幹這些害人勾當。﹂ 穆人清點頭嘆息,命袁承志把兩隻鐵盒收了,說道:﹁此人行為乖僻,他的書觀之無益。那本偽書上更有劇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應了。 此後練武弈棋,忽忽數年,木桑已把輕功和暗器的要訣傾囊以授。 袁承志棋藝日進,木桑和他下棋,反要他饒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讓之跡,越來越難遮掩。木桑興味索然,自覺這﹁千變萬劫棋國手﹂的七字外號,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覺得袁承志的棋藝也是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卻偏偏下他不過,只怕自己的棋藝並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說自己棋藝不高,卻又決無是理。這一日大敗之餘,推枰而起,竟飄然下山去了。 這時已是崇禎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歲了。這十年之間,袁承志所練華山本門的拳劍內功,與日俱深,天下事卻已千變萬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無窮無盡的劫難。 這些時日中,連年水災、旱災、蝗災相繼不斷,百姓饑寒交迫,流離遍道,甚至以人為食。朝廷卻反而加緊搜括,增收田賦、加派遼餉、練餉,名目不一而足,秦晉豫楚各地,群雄蜂起。崇禎八年正月,造反民軍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河南滎陽,李自成聲勢大振,次年即稱﹁闖王﹂,攻城掠地,連敗官軍。 其間穆人清仍時時下山,回山後也和袁承志說起生民疾苦,勉他藝成之後,務當盡一己之力,扶難解困,又說所以要勤練武功,主旨正是在此。袁承志每次均肅然奉命。 ※※※ 袁承志兼修兩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過十年來他一步沒有下山,江湖上自不知華山派已出了這樣一位少年高手。 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正在練武,啞巴從屋內出來,向他做做手勢。袁承志知是師父召喚,走進屋內,見師父身旁站著兩名大漢。這華山絕頂之上除木桑之外,從沒來過外客,他見了兩人,很感詫異。 穆人清道:﹁這位是王大哥,這位是高大哥,你過來見見。﹂袁承志見是師父朋友,過去拜倒,口稱:﹁王師叔,高師叔。﹂那兩人忙即跪下,連稱:﹁不敢,袁師叔請起。﹂袁承志聽他們反叫自己師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說道:﹁大家起來。﹂袁承志站起身來,見兩人都是莊稼人打扮,神情卻是英武矯挺。 穆人清對袁承志笑道:﹁你從來沒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輩份多大,別客氣過頭啦!你們誰也別叫誰師叔,大家按年紀兄弟相稱吧。﹂原來這姓王與姓高的是師兄弟,他們的師父叫穆人清為師叔,但也不是真的有甚麼師門之誼,只不過這麼稱呼、尊他為長輩而已。如此算來,兩人還比袁承志小著一輩。 穆人清道:﹁這兩位大哥從山西奉闖王之命前來,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 袁承志道:﹁師父,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實在悶得膩了,好幾次想跟師父下山,都沒有得到准許,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們師徒有話要商量,告退了出去。 穆人清道:﹁眼前義軍聲勢大張,秦晉兩省轉眼可得,這也正是你報父仇的良機。你曾幾次求我帶你去行刺崇禎皇帝,我始終沒准許,你可知是甚麼原因?﹂袁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沒學好。﹂穆人清道:﹁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關鍵。你坐下聽我說。﹂袁承志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這幾年來,關外軍情緊急,滿洲人野心叵測,千方百計想入寇關內。崇禎這人雖然疑心重,做事三心兩意,但以抗禦滿清而言,比之前朝萬曆、天啟那些昏君,總算還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為了私仇,進宮把他刺死,繼位的太子年幼,權柄落在宦官奸臣手裏,只怕咱們漢人的江山馬上就得斷送,你豈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親終身以抵禦清兵、平定遼東為己志,他在天之靈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的不忠不孝吧?﹂袁承志聽師父一言提醒,不覺嚇出了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國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許你去行刺復仇,就是這個道理。但現下局面不同了,闖王節節勝利,一兩年內,便可進取北京。闖王英明神武,那時由他來主持大局,那裏還怕遼東滿洲人入寇?﹂袁承志聽得血脈賁張,興奮異常。 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經頗有根底,雖然武學永無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盡數傳你,以後就全憑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辦幾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後一關,少則十日,多則一月,才能圓熟如意,融會貫通。下山奔波,諸事分心,練功沒山上安靜。待得混元一氣遊走全身,更無絲毫窒滯,你再下山,到闖王軍中來找我吧。一路之上,如見到不平之事,便須伸手。行俠仗義,乃我輩份所當為,縱是萬分艱難危險,也不可袖手不理。﹂ 袁承志答應了,聽師父准許他下山,甚是歡喜。 穆人清平時早已把本門的門規律,以及江湖上諸般禁忌規矩、幫會邪正、門派淵源、武功家數都說了給他聽,這時又擇要一提,最後說道:﹁你為人謹慎正直,我是放心得過的。只是你血氣方剛,於﹃色﹄字一關可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傑只因在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敗名裂。你可要牢牢記住師父這句話。﹂袁承志凜然受教。 次日天亮,袁承志起身後,就如平時一般,幫啞巴燒水做飯,等一切弄好再到師父房裏請安,卻見穆人清和兩位客人早已走了。 袁承志望著師父的空床出了一會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勢告訴了啞巴。啞巴愀然不樂,轉身走出。 袁承志和他相處十餘年,早已親如兄弟,知他不捨得與自己分離,心下也感悵惘。 忽忽過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練習武功,想到不久便要離去,對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愛惜起來。這天用過晚飯,坐在床上又練一遍混元功,但覺內息遊走全身經脈,極是順暢,心下甚喜。正要熄燈睡覺,啞巴走進房來,做手勢說山中似乎來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啞巴示意已前後查過,卻未見蹤跡。 袁承志不放心,帶了兩頭猩猩山前山後查看,果沒發現有何異狀,也就回來睡了。 睡到半夜,忽聽到外房中大威與小乖吱吱亂叫,袁承志翻身坐起,側耳細聽,忽然間一陣甜香撲鼻,暗叫:﹁不好!﹂閉氣縱出,那知腳下斗然無力,一個踉蹌,險些跌倒。那是他從所未有之事,正自大感驚訝,室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一條黑影竄將進來,黑暗中刀風颯然,當頭砍到。 袁承志只感到頭腦發暈,站立不定,危急中強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擊一掌。那人揮刀直劈下來,削他手臂。 袁承志猝遇強敵,不容對方有緩手機會,黑暗中聽聲辨形,欺進一步,左掌噗的一聲,擊在那人肩頭,只是手臂酸軟,使出來的還不到平時一成功力,饒是如此,那人還是單刀脫手,身不由主的直摜出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問道:﹁點子爪子硬?﹂ 袁承志待要撲出追敵,突覺一陣迷糊,暈倒在地。 也不知隔了多少時候,方才醒來,只感混身酸軟,手足一動,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全身已被繩子縛住。只見室中燈火輝煌,兩個人正在翻箱倒篋的到處搜檢。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責無用,師父下山沒多天,就給人掩上山來擒住了,那還說甚麼闖江湖報父仇。這時兀自頭暈目眩,於是潛運內功,片刻間便即寧定。 當下假裝昏倒未醒,眼睜一線偷看,只見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歲年紀,面容乾枯,另一個頭頂光禿,身軀高大,瞧身形就是適才與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甚麼貴重東西,值得他們來搶?這裏就只有師父留下給我做盤纏的五十兩銀子。但這二人絕非尋常盜賊,這禿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說是來找師父報仇,為甚麼不殺我,卻到處搜尋東西?﹂暗運功力,想崩斷手上所縛繩索繩子。不料敵人知他武功精強,已在他雙手之間插了一支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發聲響。袁承志微微一掙,便即發覺,於是停手不動,尋思脫身之計。 那禿子忽然高興得大叫起來:﹁在這裏啦!﹂從床底下捧出一個大鐵盒來,正是金蛇郎君的遺物。瘦子臉露喜容,與禿子坐在桌邊,打開鐵盒,取出一本書來,見封面上寫著︽金蛇秘笈︾四字。 禿子哈哈大笑,說道:﹁果然在這裏,師哥,咱們這十八年功夫可沒白費。﹂揭開秘笈,見書頁上畫著許多圖形,寫滿小字,喜得晃頭搔耳,樂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說著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驚。禿子回過頭來,那瘦子手腕翻處,波的一聲,一柄匕首插進了禿子背脊,直沒至柄,隨即躍開數尺,拔出長劍,護住門面。 禿子驚愕異常,忽然慘笑,說道:﹁二十幾個師兄弟尋訪了十八年,今日我和你才得到這寶貝,你要獨吞,竟對我下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當然連石樑派也叛了。可是要瞞過五位老爺子,只怕沒這麼容易,我︙︙瞧你有甚麼好下場︙︙哈哈︙︙﹂ 靜夜中聽到這慘厲的笑聲,袁承志全身寒毛直豎。 那禿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卻總是夠不到,驀地裏長聲慘呼,撲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瘦子怕他沒死,又過去在他背上刺了兩劍,哼了一聲,道:﹁我不殺你,怕你不會殺我麼?那又何必客氣?﹂隨即又在禿子的屍身上重重踢了一腳,說道:﹁你說我瞞不過那五個糟老頭子?你瞧我的!﹂ 他不知袁承志已醒,陰惻惻的笑了兩聲,彈去了蠟燭上的燈花,打開秘笈看了起來,他身子微微晃動,滿臉喜色。他翻了幾頁,有幾頁黏住了揭不開來,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閱,這般翻了幾張,袁承志突然想起,書本上附有劇毒,他如此翻閱,勢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瘦子聽到了,轉過頭來,見袁承志臉上盡是驚惶之色,便緩緩站起,從禿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兩步,說道:﹁我跟你無怨無仇,可是今日卻不能饒你性命。﹂說著眼露兇光,舉起匕首,獰笑兩聲,說道:﹁此時殺你,只怕你到了陰間也不知原因。老實跟你說,我是浙江衢州石樑派的張春九。我們石樑派和金蛇郎君是死對頭,他姦淫了我們師妹,逃得不知去向。我們十多年來到處找他,那知他的物事竟在你這小子手裏。金蛇郎君在那裏?﹂說著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的臉露畏懼,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現。 袁承志若是稍有江湖經歷,自會出言恐嚇,縱不能將他驚走,也可使他心有顧忌,不敢隨便加害自己,但此時六神無主,那想得到騙人?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屍骨也是我葬的。﹂張春九大喜,又問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志點點頭。張春九喝問:﹁他怎麼死的?﹂袁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張春九滿臉猙獰之色,惡狠狠的道:﹁你這小子住在華山之上,決非好人,料來跟金蛇郎君蛇鼠一窩,殺了你也不冤。你做了鬼要報仇,到衢州來找我張春九吧。哈哈,不過我今後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你變了鬼也找我不到︙︙哈哈︙︙﹂笑聲未畢,突然打了個踉蹌。 袁承志知道危機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運到了雙臂之上,猛喝一聲,繩索登時迸斷,揮掌正要打出,張春九忽然仰天便倒。 袁承志怕他有詐,手持斷繩,在面前揮了兩下,呼呼生風。卻見他雙腳一登,便不動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來,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開自己腳下繩索,奔到外室,見啞巴也已被縛,雙目圓睜,動彈不得,忙給他解了縛。又見大威與小乖昏倒在地,心中一驚,去端了一盆冷水從頭上淋將下去,兩頭猩猩漸漸甦醒。 袁承志打手勢把經過情形告訴啞巴。等天明後,兩人把兩具死屍抬到後山。袁承志想這大鐵盒是害人之物,便投在坑裏,與兩具死屍一起埋葬,想起夜來情事,不由得暗暗心驚:﹁這二人所以綁住我與啞巴,不即一刀殺死,自是為了預備拷問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們另有圖謀,這時葬在這坑中的,卻是我與啞巴的屍首了。﹂